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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佾篇(1)


  一

  黃勉齋分為二說以言本,極為別白。所以謂奢儉[易]皆不中禮者,以「天下之大本」言也。其以儉戚為本者,「初為本、終為末」之謂也。勉齋之以「初為本、終為末」者,為范、楊言之,而非夫子之本旨也。

  林放問禮之本,他只見人之為禮,皆無根生出者儀文來,而意禮之必不然,固未嘗料量到那大本之中上去。夫子于此,亦難下語在。若說吾性所固有於喜怒哀樂之未發者,原具此天則,則語既迂遠;而此天則者,行乎豐儉戚易之中而無所不在,自非德之既修而善凝其道者,反藉口以開無忌憚之端矣。故但從夫人所行之禮上較量先後,則始為禮者,於儉行禮,以戚居喪,雖儉而已有儀文,但戚而已有喪紀,本未有奢,而不能極乎其易,然而禮已行焉,是禮之初也。

  抑此心也,在古人未有奢、未盡易者既然;而後人既從乎奢、既務為易之後,亦豈遂迷其本哉?苟其用意於禮,而不但以奢、易誇人之耳目,則夫人之情固有其量,與其取之奢與易而情不給也,無寧取之儉與戚而量適盈也。將繇儉與戚而因文之相稱者以觀乎情之正,繇此而天則之本不遠焉。情之正者,已發之節。天則之本,未發之中。迨其得之,則充乎儉之有餘,而不終於儉,極乎戚之所不忍不盡,而易之事又起,則不必守儉而專乎戚,而禮之本固不離也。

  蓋以人事言之,以初終為本末;以天理言之,以體用為本末。而初因於性之所近,終因乎習之所成。則儉與戚有所不極而尚因於性之不容已,用皆載體而天下之大本亦立。此古道之不離於本也。奢則有意為奢,易則有意為易;儉則無意為儉而見禮之備于儉,有意則為吝而非儉。戚則無意為戚而但戚以盡其哀。有意則非戚。故儉不至於廢禮而戚之非以偷安於不易者,此自性生情,自情生文者也。

  故知楊氏「其本儉」、「其本戚」之說,滯而未達也。儉者見豐而不見儉,繇奢故有儉之名。戚者可戚而亦可易,繇有專乎易者而戚始孤行。初者繇有終而謂之初,本者非繇有末而固有本。故儉戚原不與奢易為對。使儉戚而與奢易為對,則禮有兩端,古人僅有本,而今人亦得有末矣。無本則並不得有末。

  唯有繇體達用、因性生情、因情生文之德,則繇乎儉戚而禮自日充。不然,而棄禮以為儉戚,則又不足名為儉戚,而但名為無禮。業已有禮矣,繇儉流奢,繇戚生易,故儉戚可以雲本。若徒奢與易,則既離乎本,而末亦非禮。故奢與吝對,易與苟且對,而不可與儉戚對。此范、楊所以可謂儉戚為本。然而終以繇奢名儉,繇易見戚,則必以禮所行乎儉戚者為本,而不可徑雲儉戚為本。則本自本,儉戚自儉戚。林放問本,而夫子姑取初為禮者使有所循以見本,而非直指之詞也。

  若求其實,則上章所雲「人而不仁如禮何」者,乃為徑遂。儉與戚近乎仁,而非仁之全體大用;奢與易不可謂仁,而亦非必其不仁。仁也,中也,誠也,禮之本也。勉齋言「天下之本」,得之矣,通范、楊之窮而達聖人之微言者也。小注「樂於喪而非戚」之說,失之遠矣。

  二

  仁孝誠敬之至,可以與於禘之說,則可以治天下,乃自治天下言之。苟其為仁孝誠敬之至者,雖不得天下而治之,而天德王道之經綸化裁,咸備於躬而無所讓,隨其所得為者而效即著,君民親友未有不動者。乃自禘言之,雖其為仁孝誠敬之至,苟不得天子之位,即欲減殺典禮以祀其所自出之祖,理不至,則誠必不達而神必不格。於此思之,須更有說在。

  「不王不禘」,原不是先王自尊而卑人,安下者界限,所以易雲「聖人之大寶曰位」。到者上面,天子與聖人敵等;而德之有聖人,位之有天子,則亦初無二理。書曰「亶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理一串而事雙行也。天子有天子的脈絡,聖人有聖人的脈絡。仁孝誠敬,聖人之脈絡也。「不王不禘」,天子之脈絡也。子產「取精用物」之說,可即以尋此處條理。故「不王不禘」,不但法所當然,亦理之必明而誠之可格者也。聖人,合理體誠者也。天子為理之所當尊,而理之所當尊者固有而無妄,則亦誠也。

  仁孝誠敬之不至,而不足以禘者,易知。仁孝誠敬之至,而允可以禘者,難知。「不王不禘」之法易知,而王者之禘難知。不然,則仁孝誠敬以格鬼神,因於理氣之本合;而「不王不禘」,則徒因於名以立分,分以立法,是人為而非天理,何以見先王之精義入神也哉?

  倘但雲「遠難格而近易孚」,則伯禽之于文王,與杞、宋之於上帝,相去何若,而杞、宋乃得行天子之事守,魯何以不但不可以禘嚳,雖密邇如文王而亦不可乎?此「不王不禘」之說,亦必天理現前,充周流貫,本末精粗,合為一致,而實知幹之不息、坤之厚德,與天尊地卑、上下以定、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之理,合同無閑,然後即此為法,即此為仁孝,即此為理,即此為誠。聖人所以但贊其知之妙,而終不言所以知之。嗚呼!誠有難言者。

  此章乃論語中天德王道絕頂文字,不許小儒下口處。而集注雲「魯所當諱」,則猶屈千鈞之弩為鼷鼠發機也。

  三

  範氏說「誠是實,禮是虛」二句,大有理會處。虛卻非虛妄之謂,唯禮之虛,所以載誠之實。此一「實」字,與易「縕」字、書「衷」字一義。實體虛,虛函實也。須著實底,方持得虛底教有;而虛者,所以裝裹運動此實者也。

  慶源說攝祭之禮為虛,卻誤。攝祭,權也,非禮也。使可謂之禮,則亦何至「如不祭」耶?

  新安雲「誠是實心」,語自無病。誠是實心,禮是實理;心為實,理為虛,相因互用。無此心,則亦無此理。攝祭雖權有此理,而心不充之,實者缺,則虛者亦廢。故聖人以為 「如不祭」矣。

  知此,則知小注「非所當祭而祭,則為無是理矣;若有是誠心,還亦有神否」一問,極為粗率。非所當祭而祭,則無是理矣。無理,則更無誠。無實者尚可容虛者之有其郛郭,無虛者則實者必無所麗矣。盡他癡敬、癡畏、癡媚,也總是虛妄,不可謂之誠。或有時召得那鬼神來,亦所謂以妄召妄而已。

  理便無妄,氣則有妄。生人之妄,緣氣而生。鬼神既不純乎理,而因乎氣之屈伸,故亦有妄。以妄召妄,則妄或應,如腐肉之召蠅蚋,亡國之致妖孽一理。君子從其不爽者而言之,亦謂之誠有;而與仁人孝子所以格帝饗親之誠心,則話分兩頭,全無干涉矣。

  唯禮行而誠不相及,則君子以為深戒。在聖人則又無此患,故唯有故不與之為歉然。知此,則「禮為虛」雲者,非不誠之謂,而待誠之詞。凡禮皆然,不獨指攝祭而言也。

  四

  若說「入太廟」是助祭,則當「奏假無言」之時而諄諄詰難,更成甚禮!荀子所記孔子觀欹器事,亦是閒時得入。想古宗廟,既無像主,又藏于寢,蓋不禁人遊觀;而諸侯覲、問、冠、昏皆行於廟中,或有執事之職,君未至而先於此待君,故得問也。

  「每事問」,即非不知,亦必有所未信。從好古敏求得者,若未手拊而目擊之,終只疑其為未然。聖人豈必有異於人哉?尋常人一知便休,則以疑為信,知得來盡是粗疏,如何會因器以見道!夫子則知問者信之繇,不問者疑之府;而禮之許人問者,乃使賢者俯就,不肖者企及,以大明此禮於天下也。

  若已知已信,而故作謹縟之狀,此正朱子所雲石慶數馬之類,又何足以為聖人?尹和靖「雖知亦問」之說,祗要斡旋聖人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謹,而誠偽關頭,早已鶻突。蓋不知不信,原有深淺之分,而聖人之知,則必以信為知。未信而問,問出於誠,聖人之所以忠信好學不可及者,正以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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