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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篇(2)


  四

  「違」字原有兩義。有知其然而故相違背,如「違道以幹百姓之譽」是也。有相去而未逮,如「忠恕違道不遠」是也。乃此兩義,要亦相通。如此所言生事、死葬而祭不以禮者謂之違;其於品物器飾,鋪排得輝煌,便將者個喚作禮、喚作孝,只此一念,早是苟且,而事之愛、葬之哀、祭之敬,為人子所自致者,以有所藉以自解而其不盡者多矣。且僭禮之心,豈果以尊親故與?無亦曰,為我之親者必如是其隆,而後張己之無不可得于魯也。則是假親以鳴其豫,而所當效於親者,其可致而不致者從可知矣。

  聖人之言,一眼透過,知其故相背者之非能有過而唯不逮,故大端說個禮。無違者求之心,禮者求之於事,此亦內外交相省察之意。蓋自孝子而言,則所當致於親者,無違中之條理品節,精義入神,晨幹夕惕以赴之,盡心竭力以幾之,沒身而固不逮,豈有餘力以溢出於非禮之奢僭,是以無違而中禮也。自求為孝子者而言,雖盡心竭力以求無違,而未知所見為無違者,果能無違否也。故授之禮以為之則,質准其文,文生於質,畫然昭著,而知自庶人以達于天子,皆有隨分得為之事,可以不背於理,而無所不逮於事親之心,是以禮而得無違也。因無違而自中禮者,聖人之孝,繇內達外,誠而明者也。必以禮而得無違者,以外治內,明而誠者,則無違其綱而禮其目也。

  懿子無請事之心,不能自求下手之著,故夫子于樊遲發之。如懿子者,豈能不立禮為標準而得無違者哉?孝為百行之源,孝道盡則人事鹹順。故曰「中於事君,終於立身」,亦曰「資以事君而敬同」。使懿子於孝而無不逮,則僭不期去而自去。

  聖人之言廣矣,大矣。若其所問者孝也,乃借孝以為立言之端而責其僭,是孝為末而不僭為本,既已拂乎天理之序;且人幸有返本親始之一念以請教,乃摘其惡於他以窮之,而又為隱語以誹之,是豈聖人之言哉?

  朱子雙立苟且與僭二義,東陽發明「不及之意,亦在其中」,確為大全。若集注雲「三家僭禮,以是警之」,是未免以私意窺聖人。且此三言者,曾子嘗述之,而孟子稱之矣,其又何所警哉?

  胡氏雲「心無窮而分有限」,說尤疏妄。分固有限,初不可以限孝子之心。故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至如歌雍舞勺,私欲之無窮耳,自尊以蔑上而辱親之邪心無窮耳,豈欲孝其親之心無窮哉?

  五

  中庸言學,則是方有事之詞,故「溫故」之中,即有引伸精義之意,而知其故中之新,亦在「溫故」項下說;若「知新」,則更端以求知昔所未知也。論語說教學,未到大綱成就處,尚有所全未及知而須知者,其不可為師也,固然不待論;所以故之外無新,而「知新」者即知故中之新也。此學以言未至,而師言已至之別也。

  乃君子修德凝道之事,直是廣大精微,則其日新者亦無窮。故無有盡天下之理皆已為故之一日,而已精已密,尚有其新。若此雲「可以為師」,則亦專言講習討論之事。雖徹上言之,極乎聖人之教;乃徹下言之,則古人自二十博學不教之後,便有為人師之道。修一業、通一藝者,皆可以教,則其為見聞,固可有程限,但於故中得新焉,即可以為師矣。為師非修德凝道之了境,故說命曰「斅學半」。夫子進德,七十未已,而四十時弟子已日進矣。為師非了境,則守故得新,隨分可以誨人,特不容以記問之學當之而已。此朱子所以有與中庸不同之辨也。

  若朱公遷以中庸「故」字為「存乎己」,此為「聞於人」,則謬。存於己者,既非空空地有不立文字、不墮見聞之德性;聞於人者,非用其德性不昧之明以存持之,是亦記問之學而已。故集注雲「所學在我」,亦為溫故而言也。

  記問之學,只為他初頭便錯了。非得於己,不可名為故。不可名為故。則漠然無餘味,不欲溫之,而亦何用溫之耶?注雲「無得於心」,業無得矣,而尚可謂之故哉?如人之有故舊,必其與我素相親匿無閑者。因人相與,僅識姓名,其可謂之故舊否耶?

  六

  夫子尋常只說君子,不言聖人,為他已到者地位,不容推高立名,只君子便是至極處。小注「夷清、惠和,亦只做得一件事」。觀伯夷待天下之清,柳下惠不易三公之介,豈無全副本領?特所以行其大用者有未妙耳。夷、惠且未能不器,則不器者豈非聖人哉?足知朱子所雲「君子體不如聖人之大,用不如聖人之妙」,乃為他處以君子、聖人並論者言,而輯大全者誤系於此。

  其曰「通上下而言」,則所謂上者固聖人矣;所謂下者,則謂凡學為君子者,便須立志于高明廣大之域,以體此無方無體之道,則其為學之始,規模已自不同,而不區區向一事求精,一行求至也。下學者下也,上達者上也。下學敦其體,上達顯其用,效異而量同也。

  七

  論語一書,先儒每有藥病之說,愚盡謂不然。聖人之語,自如元氣流行,人得之以為人,物得之以為物,性命各正,而栽者自培,傾者自覆。如必區區畫其病而施之藥,有所攻,必有所損矣。釋氏唯欲為醫王,故藥人之貪,則欲令其割血肉以施;藥人之淫,則絕父子之倫。蓋凡藥必有毒,即以人參、甘草之和平,而參能殺肺熱者,甘草為中滿人所忌,況其他乎?

  且病之著者,如子張學干祿,子貢方人,夫子固急欲療之矣,乃曰「祿在其中」,曰 「賜也賢乎哉」,亦終不謂祿之汙人,而人之不可方也。言祿汙人,則廢君臣之義;言人不可方,則是非之性拂矣。

  又如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為學」,病癒深矣。夫子亦但斥其佞,使自知病而已矣。如欲藥之,則必將曰必讀書而後為學,是限古今之聖學於記誦詞章之中,病者病而藥者愈病矣。是知夫子即遇涸寒烈熱之疾,終不以附子、大黃嘗試而著為局方;又況本未有病者,億其或病而妄投之藥哉?

  子貢問君子,自是問求為君子者親切用力之功,記者櫽括其問語如此。因問而答之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夫子生平作聖之功,吃緊處無如此言之切。亦以子貢穎悟過人,從學已深,所言所行,于君子之道皆已具得,特示以入手工夫,使判然於從事之際耳。至於所言者皆其已行而行無不至,所行者著之為言而言皆有征,則德盛業隆,道率而教修,此唯夫子足以當之。而心法之精微,直以一語括聖功之始末,斯言也,固統天、資始之文章也,而僅以藥子貢之病耶?

  范氏曰「子貢非言之艱而行之艱」,其語猶自活在。然「非言之艱而行之艱」,不獨子貢也。且雲「先行其言」,則「其言」雲者,未嘗言之,特知其理而可以言耳。此固說命所謂「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之旨,古帝王聖賢之所同病,亦人道自然有餘不足之數也。即非子貢,其有易於行而難於言,行非艱而知惟艱者哉?易於行者,其行非行。則范氏固已指夫人之通病以為子貢病。

  至於小注所載朱子語,有「子貢多言」之說,則其誣尤甚。子貢之多言,後之人亦何從而知之?將無以其居言語之科耶?夫子貢之以言語著者,以其善為辭命也。春秋之時,會盟征伐交錯,而唯辭命是賴。官行人而銜使命,乃其職分之所當修。國語所載定魯、破齊、伯越、亡吳之事,既不足信。即使有之,亦修辭不誠、以智損德之咎,而非未行而遽言之為病。如以此為病在不先行其言,豈子貢之拒百牢、辭尋盟者,為其所不能行,而徒騰口說乎?

  夫此所謂言,非善說辭命之言,而善言德行之言也。善言德行者顏、閔也,非子貢也。且亦非徒口說之為言也,著書、立說,答問、講論,皆言也。要以言所行而非應對之文也。聖門如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皆有論著,而子貢獨無。其言聖道也,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兢兢乎慎重於所見,而不敢輕置一詞矣。則寡言者,莫子貢若,而何以雲多言耶?子貢既已無病,夫子端非用藥,而先行後言,自是徹上徹下、入德作聖之極功,徹始徹終、立教修道之大業,豈僅以療一人之病哉?

  因此推之,語子路以知,自致知之實學,而謂「子路強不知以為知」,亦懸坐無據。而陳新安以仕輒而死為征,乃不知子路之死輒,自始事不謹之害,而非有自欺之蔽。如謂不知仕輒之不義,不當固執以至於捐軀,抑將如趙盾之拒雍,祭仲之逐突,食言背主,而可謂之「不知為不知」耶?

  要此為致知言,而不為行言;故可曰隨所至之量,以自信而不強。如以行言,其可曰能行則行之,不能行則不行也哉?故言知則但可曰「困而知之」,不可曰勉強而知之,而行則曰「勉強而行之」。知、行之不同功久矣。子路勇於行,而非勇於知,有何病而又何藥也?

  至於四子問孝,答教雖殊,而理自一貫。總以孝無可質言之事,而相動者唯此心耳。故于武伯則指此心之相通者以動所性之愛;若雲「無違」,雲「敬」,雲「色難」,則一而已矣。生事、死葬、祭而以禮,則亦非但「能養」;而奉饌服勞,正今之「能養」者也。內敬則外必和,心乎敬則行必以禮。致其色養,則不待取非禮之外物以為孝;而無違於理者,唯無違其父子同氣、此心相與貫通之理。順乎生事之理,必敬於所養,而色自柔、聲自怡。順乎葬祭之理,必敬以慎終,敬以思成,而喪紀祭祀之容各效其正。明乎此,則同條共貫,殊塗同歸。奚必懸坐武伯之輕身召疾,而億揣子夏以北宮黝之色加於其親,誣以病而強之藥哉?

  又其甚者,聖門後進諸賢,自曾子外,其沉潛篤實、切問近思者,莫如樊遲。跡其踐履,當在冉、閔之閑。夫子所樂與造就者,亦莫遲若。乃謂其粗鄙近利,則病本弓蛇,藥益胡越。文致古人之惡,而屈聖言以從己,非愚之所敢與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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