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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篇(1)


  一

  北辰之說,唯程氏複心之言為精當。朱子輪藏心、射糖盤子之喻,俱不似,其雲「極似一物橫亙於中」,尤為疏矣。

  使天之有樞,如車之有軸,轂動而軸不動,則自南極至北極,中閑有一貫串不動的物事在。其為物也,氣耶?抑形耶?氣,則安能積而不散,凝而不流?若夫形,則天地之閑未有此一物審矣。且形,固能運形而不能運氣者也。天樞之于天,原無異體。天之運行,一氣俱轉,初不與樞相脫,既與同體,動則俱動。特二十八宿、三垣在廣處動,北辰在微處動,其動不可見耳。今將一圓盤,點墨記於中心,旋盤使轉。盤既動,則其墨記之在中心者,亦東西南北易位矣。特墨記圓纖,不可得而辨也。

  夫子將此擬「為政以德」者之治象,取類不虛。「為政以德」而雲不動,雲無為,言其不恃賞勸刑威而民自正也。蓋以施於民者言,而非以君德言也。若夫德之非無為,則與北辰之非不動均也。不顯、篤恭之德,原靜存、動察之極功。而況「德之為言得」者,即「政之為言正」之意,故言「為」言「以」。如欲正人以孝,則君必行孝道而有得於心;欲正人以慈,則君必行慈道而有得於心。其以此為政也,動之於微而未嘗有及於民之事,而理之相共為經綸、氣之相與為鼓蕩者,以居高主倡,自有以移風易俗而天下動矣。

  故其不急於動民者,「北辰居其所」之象也;天下共效其動者,「眾星共」之象也。 「居其所」雲者,猶言自做自事,無牽帶眾星之事也。北辰即不為眾星須動之故,而彼亦自不容不運之於微。人君即不為人有不正而須正之故,亦自不容不內修其德。各修其所當為,而星之環繞以動者,自與北辰俱轉;民之自新不已者,自與人君同正。只此乃德之用微,而其化顯。若以軸喻,則脫然兩物,故為不動以持轂而迫之轉;則是有意不動,以役使群動。此老氏所謂「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陽為靜而陰挾之以動,守乎雌以奔走天下之雄。其流為申、韓者,正此道也。此則以無為為德,因正於天下而己無所正,豈以己之正正人之不正之謂乎?是故「居其所」者,非北辰之德也,北辰之勢也。

  陳氏雲「譬為政以德之君」,其說自確,以不雲「譬為政所以之德」也。程子曰「為政以德,然後無為」,朱子曰「則無為而天下歸之」,無為者,治象也,非德體也。動于微而不動於顯,德微,政顯。動于獨而不動於眾。北辰之與君德合者,慎動以不息而已矣。

  極論此章,亦不過大學「以修身為本」之意,孟子至誠動物之旨,而特推上下理氣感通之機,以顯其象於天,見為理之不可易者而已。若更於德之上加一「無為」以為化本,則已淫入於老氏「無為自正」之旨。抑於北辰立一不動之義,既於天象不合,且陷入於老氏「輕為重君,靜為躁根」之說。毫釐千里,其可謬與?

  二

  以「志學」為知,「立」為行;「不惑」、「知命」、「耳順」為知,「從欲不逾矩」為行;此乃強將自己立下的柱子栽入聖言內,如炙鐵相似,亦能令其微熱而津出,究於彼無涉也。

  「十五而志於學」是何等志,何等學,乃但以屬知!豈但講習討論,儲以待三十而行之,如蘇秦之習為揣摩,須羽毛豐滿以高飛乎?「三十而立」又是何等為立!到者地位,所知所行,皆已臻至處,又豈只守著前所知者,埋頭行去耶?

  只此十五年,是夫子一大段聖功在。「志於學」者,博文、約禮之謂也。聖人于此,不容與學者有異。故其教人,亦以此二者,而曰「可以弗畔」。弗畔,則幾於立矣。博合于約,而文皆其心得;約合於博,而禮顯于文章:行既定而知益審矣。

  東陽所謂「知行並進」者,則亦以此二位而言爾。若過此以往,固不可分知與行,且不可雲「知行並進」。聖人之為功者,固非人所易知矣。

  蓋雲知行者,致知、力行之謂也。唯其為致知、力行,故功可得而分。功可得而分,則可立先後之序。可立先後之序,而先後又互相為成,則繇知而知所行,繇行而行則知之,亦可雲並進而有功。

  乃聖人既立之後:其知也,非待於致也,豁然貫通之餘,全體明而大用行也;其行也,非待於力也,其所立者條理不爽,而循繇之則因乎事物之至也。故既立之後,「誠則明矣」。明誠合一,則其知焉者即行矣,行焉者鹹知矣。顏子之「欲從末繇」者在此,而豈可以 「知行並進」言哉?

  乃至於此,其所行者,大端亦不離於「三十而立」之所行。知至而幾,知終而存義,其行也有精微而無改徙,是以唯就明言之,而不復就誠言之。然「不惑」則純乎理而無閑, 「知天命」則理無不窮而性無不盡,「耳順」則聞言無違逆,而于土皆安,「從欲不逾矩」則於我皆真而知化不貳。故「不惑」、「耳順」,皆順乎彼之詞,而「知命」、「從欲」,皆達乎此之意。要以所行者聽乎知,而其知也愈廣大愈精微,則行之合轍者,愈高明愈博厚矣。

  故以跡言之,則至於「不惑」以上,而知之事為多。以實求之,則「立」者誠之複,而「不惑」以上,誠之通也。複已極乎知行之至,而通唯窮神知化以為德之盛,非待有所加於行,以至乎昔之所不能至者。

  若夫「從心所欲,不逾矩」,固未嘗不於德業有可征者。要亦「耳順」以還,明誠合而無閑,明者一誠,更不可雲誠中所生之明矣。

  集注分「耳順」為「不思而中」,「從欲不逾」為「不勉而得」,亦跡似而無實。不思而中,斯不勉而得,是皆「耳順」之境也。豈不思而中之時,尚有難得之慮哉?故唯胡氏 「心即體、欲即用」之說為當。「即」字速妙。而心之與欲,亦無分界,則體用合,誠明一,如天之非自明而誠矣。

  要以「志學」與「立」,聖學固有事於心,而皆著於事;「不惑」以後,雖不離事以為道,而凝德唯心;斯可名為聖德之進,而不可名為學矣。在學則知行分,在德則誠明合。朱子曰「聖人自有聖人底事」,不可以初學之級求,明矣。

  三

  「耳順」自就聽言上說。集注一「聲」字,但因「耳」字上生出,在言者謂之言,聞者謂之聲也。除卻言語,耳更何順?

  樂固聲也,而彼自有專家之學。聖人亦不過與摯、襄同能,而無與於進德。乃近見有人說,凡松聲、水響,鶯囀、蛩吟,皆無所違逆。此是聖學、異端一大分界處。彼所雲者,不過釋氏「木樨無隱」之唾餘耳。

  然即就聽言說,又不可似陳氏取「聞滄浪之歌」以作證。陳氏語有兩種病。以深言之,隨觸即悟,則亦釋氏聽人唱「他若無情我也休」而悟道之旨。以淺言之,感物警心,則人之苟有學思之功者,亦即能然。如韓嬰說詩,往往觸類旁通。至於游、夏之徒,則固久矣優為之矣。

  總此一段聖功,極難下思索,作的實解。憑虛言之,則只是釋家妙悟。征事言之,又不過小小靈警的聰明。慶源「是非判然」四字,差為有據。而判然者,亦不足以為順,且當其「不惑」而早已判然矣。

  愚按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從大而小不能奪者為大人。聖人則大而化之矣,卻將這不思而蔽於物之官,踐其本順乎天則者以受天下之言,而不恃心以防其奪,則不思之官,齊思官之用。唯其思者心亦臻於不思,不思而中。故不思之用齊乎思也。

  集注雲:「聲入心通,無所違逆。」夫所謂無違逆者,以為無逆於聲,是「木樨無隱」之說也;以為無逆於耳,是「聞滄浪之歌」之說也。朱子之意,亦謂無逆於心耳。耳之受聲不逆於心,則言之至於耳也,或是或非,吾心之明,皆不患其陵奪;耳之受夫聲者,因可因否,皆不假心之明而自不昧。進德至此,而耳之形已踐矣。耳,形色也;形色,一天性也;固原以順而不以逆於大體也。於形得性,無小不大,斯以為聖人與!

  然耳目者,固順而無逆者也,非有蔽,而蔽之者欲也。踐耳之形,盡耳之性,而聞皆順心,能用受蔽之官,而未能用夫蔽耳目之欲也。「從心所欲,不逾矩」,則蔽耳目者亦從之而即於順矣。耳雖在我,而順者天下之言;欲麗於物,而發之自己。故愚以「耳順」為于土皆安,「從欲不逾」為於我皆真也。嗚呼!難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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