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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篇(1)


  一

  讀論語須是別一法在,與學、庸、孟子不同。論語是聖人徹上徹下語,須於此看得下學、上達同中之別,別中之同。

  如「學而時習之」一章,聖人分中亦有此三種:「時習」則自「說」,「朋來」則自 「樂」,「不慍」則固已「君子」。初學分中亦有此三種:但「時習」即「說」,但「朋來」即「樂」,但「不慍」則已為「君子」。

  又「時習」、「朋來」而「不慍」,斯「說」、「樂」而「君子」,則學者內以安其心,外以成其身,渾然具足而無所歉。抑「時習」而已「說」,「朋來」而已「樂」,「不慍」而已「君子」,則學者可無求「說」、「樂」於外物,而他有待以成其德。

  且學者之于學,將以求「說」、「樂」也,將以為「君子」也。乃必於此而得之,則亦當自勉于「習」,廣益於「朋」,而無以「知」「不知」動其心,固可以開初學入德之門。乃言乎「說」而天理之來複者盡矣,言乎「樂」而天理之流行者著矣,言乎「君子」而天德之攸凝者至矣,則亦可以統作聖之功。

  果其為「學」,則「習」自不容中止,「朋」自來,「不知」自「不慍」,德即成於不已。然「學」而不「習」,「習」而不「時」,「時習」而不能推以及人,得「朋」為「樂」,而「不知」則有所「慍」,亦學者之通病。故必「時習」而抑有以得夫「朋來」之「樂」,「樂」在「朋來」而抑不以「不知」為「慍」,乃以有其「說」、「樂」,而德以成,則「說」、「樂」、「君子」所以著「時習」、「朋來」、「不慍」之效。然非其能「說」、能「樂」、能為「君子」,要不足以言「學」,則亦以紀學者必至之功。

  夫子只就其所得者,約略著此數語,而加之以詠歎,使學者一日用力于學,早已有逢原之妙,終身率循於學,而不能盡所得之深。此聖人之言,所為與天同覆,與地同載,上下一致,始終合轍;非若異端之有權有實,懸羊頭賣狗腿也。集注兼采眾說,不倚一端,可謂備矣。然亦止於此而已矣。他如雙峰所雲「說」之深而後能「樂」,「樂」之深而後能「不慍」,則「時習」之「說」,與「朋來」之「樂」,一似分所得之淺深;而外重於中,以「朋來」之「樂」遣「不知」之「慍」,尤為流俗之恒情,而非聖人之心德。

  又小注為此三段立始、中、終三時,尤為戲論。「朋來」之後,豈遂無事于「時習」?安見「人不知」者,非以「朋」之未「來」言耶?至於專挈「時習」為主,如雲峰之說,則直不知樂行憂違,成物以成己,安土而樂天,為聖賢為己之實功,而但以學、問、思、辨概聖學而小之,則甚矣其陋也!

  論語一部,其本義之無窮者,固然其不可損,而聖意之所不然,則又不可附益。遠異端之竊似,去俗情之億中,庶幾得之。

  二

  本文一「學」字,是兼所學之事與為學之功言,包括原盡,徹乎「時習」而皆以雲「學」。若集注所雲「既學而又時時習之」一「學」字,則但以其初從事于學者而言耳。「既」字、「又」字,皆以貼本文「時」字,故集注為無病。小注所載朱子語,則似學自為一事,習自為一事,便成差錯。胡氏之說,自剔得集注分明。集注雲「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複其初」,此豈暫一嘗試於學之謂乎?「時習」兼「溫故知新」在內,非但溫理其舊聞而已。

  學有對問、對思、對修而言者,講習討論是也。此「學」字與「大學之道」「學」字同,該括廣大,故上蔡以「坐如屍、立如齊」言之。昨日之坐屍、立齊者,自昨日事;今日之坐立,又今日事。事無窮,道自無窮。豈今日之坐立,以溫理昨日之如屍、如齊者乎?

  馮厚齋專就講習討論上說,只作今經生家溫書解。此俗學、聖學大別白處,不容草次。知集注「既學」之「學」,非實詮本文「學」字,則此疑冰釋矣。

  三

  前後統言孝弟,而朱子以前所言孝弟為「資質好底人」,則又分上一層說得容易,下一層說得鄭重。是以金仁山有「前以質言,後以學言」之說。乃集注直雲「上文所謂孝弟」,則又似乎無分。是以陳新安有「善事之中有無限難能」之說。

  以實求之,則朱子謂上言資質者本無病,而仁山所雲下以學言,則不成語也。此處亦易分曉。世豈有孝弟而可謂之學耶?學也者,後覺效先覺之所為。孝弟卻用此依樣葫蘆不得。雖所為盡道以事親者,未嘗無學,而但以輔其盡性之功,則輔而非主。為孝子、悌弟者,止勉求遠乎不孝、不弟,而非容有效孝、效弟之心。效則不名為孝弟矣。以孝弟為學,故姚江得譏有子為支離。而有子豈支離者哉?集注言「為仁猶言行仁」,只在用上說,故小注有水流三坎之喻,言其推行有漸,而非學孝、學弟以為學仁民、學愛物之本。故注又雲「學者務此」,但如本文言務而不言學。「學」字與「務」字,義本不同。學者,收天下之理以益其心;務者,行己之德以施於天下。知此,則知為仁也,不犯也,不亂也,皆以見於天下之作用言而一揆也。

  大抵有子此章,言德而不言學,故程子曰「孝弟,順德也」。不犯、不亂,德之淺者也。為仁,德之大者也。孝弟,德之本也。要以言德而非言學也。

  乃孝弟而不犯、不亂,極乎下以淺言之,而深者亦在其中。不特善事之難能,而推夫不犯不亂之至,則文王之服事小心,周公之「赤舄幾幾」,亦但以免夫犯亂。特就其淺者言之,則鄉黨自好者之守法安分,亦得與焉。此極乎下以通上也。

  孝弟為為仁之本,極乎上而大言之,而小者亦在其中。不特孝弟之無異文,而即夫人之恩施姻亞、睦輯鄉黨而仁及人,不殺一啟蟄、不折一方長而仁及物,亦莫非仁道之生。特就其大者言之,則君子之以弘夫愛之理,而全夫心之德,亦此道焉。此極乎上以通下也。

  要則孝弟皆以盡性言,而淺者則因其性之所近而得合,深者則有以盡夫性而無所缺耳。在夫人,固因其質之美,而實不無專心竭力之功。在君子,甚有至德弘道之功,而要不可謂之學。故支離之病,仁山實啟之,非有子之過也。

  四

  「鮮矣」與「未之有也」,文勢低昂,以分輕重耳,正不當於此細碎分裂。潛室之說,殊增葛藤。

  或人「若說鮮矣,則未以為絕無」一問,極不惺忪。總緣他泥著下章注「專言鮮」一 「專」字。且如「知德者鮮矣」,千里一聖,猶比肩也,使當世而有一二知德者焉,詎致勞聖人之歎?

  潛室不與直截決去其疑,乃為「縱是有之」之說,則愈入棘叢。且即使謂鮮非絕無,亦以人而言。猶雲天下之能孝能弟者而好犯上,千百人之中不過一二人而已。豈謂此一人者少作犯上之事哉?犯上之事,止一已足。況本文不但雲「犯上」,而必雲「好」。好則不厭頻為,偶一過誤為之,不可謂好。中心之好惡,寧可較量多少?

  下章「鮮矣仁」語,意亦如此。言凡天下之巧言令色者,鮮矣其能仁也。方于「矣」字文理無礙。知此,則知程子「非仁」之說,甚合本旨。不然,夫人心德之仁,必無不仁而後可為仁,故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豈可以多少論哉?

  五

  集注「必其務學之至」六字,是朱子活看末二語處,極駴俗目。玩小注所引朱子之言,則似朱子初年亦將「未學」當真煞說。逮其論定而筆於集注,添一「或」字,與「吾」字作對,意謂:人或疑其未學,而我則信其已學;使未學也,則亦安能爾哉?所以兼采游、吳二說以存疑。而所雲「苟非生質之美」者,則除下聖人生知、安行一例以為言,亦理有固然,而非故作兩頭馬之詞也。

  蓋本文之旨,原以考學之成,而非泛論人品。使其抑學揚行,則當雲雖其未學,亦與學者均矣。子夏到底重學,以破一切高遠之說,謂此親賢盡倫之事,人有妄謂其無假于學者,而我必謂非務學之至者不足與此。則天下豈有不學而能之聖賢哉?

  上四段原是據現成人品說,非就用力敦行者說。則亦憑空立此一規格,以驗學之所至耳。「吾必謂之學矣」六字,是聖學、異端一大界限,破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流邪說。于此見子夏篤信聖人處。知此而後知集注之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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