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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一

  末章唯言德而更不及道,所以為歸宿之地,而見君子之得體夫中庸者,實有德以為之體也。民勸、民威而天下平,道亦大矣,而非遵道而行之可致也。君子之道,皆君子之德成之,前已詳釋。

  二

  「君子之道」,言君子為學修教之方。此一段且統說自立心之始,至德成道盛之日,一「闇然而日章」也。固與「費隱」諸章言「君子之道」者別。然曰「闇然」,則有其闇然之實矣;存養、省察是。曰「日章」,則有其日章之事矣。馴至於天下平。

  雲峰誤看章句「下學立心」四字,遂以君子小人立心之不同,求異于第二章,殊為不審。小人是不知而妄作者,如叔孫通之類。其亦有道,則所妄作之道也。既已妄作,故的然可觀,而後不可繼。若但其立心也,則何的然之可見?的然者,如射的之可見也。且本未嘗有,而

  又何亡哉?

  三

  為己是立心之始,規畫得別。君子小人到底分別,即從此差異。「知遠之近」三句,乃入德之初幾,方是揀著下手工夫。以詩證之:為己者,惡文著而不尚錦也;「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則知錦而衣之也。到此,卻不更說尚絅事。

  或問「用心於內,不求人知,然後可以慎獨」,一轉甚清切。為己是大架步,始終皆然。知近、知自、知微,是慎獨入手工夫,內省無惡,從此而起。陳氏用「又能」二字轉下,則為己、慎獨,平分兩事,非知學者也。慎獨固為己之一大端也。

  四

  知者,知其然而未必其能然。乃能然者,必繇於知其然。故「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則可與省察、存養而入「無言」、「不顯」之德矣。

  知見於彼者繇於此,則知民勸、民威而天下平之不在賞罰之施,而[在]德之顯也。知著乎外者之本乎內,則知敬之著於動、信之著於言者不在其動與言,而在不動不言之所存也。知有諸內者之形諸外,則知潛雖伏而孔昭,內省無惡,而不可及之德成也。

  三語一步漸緊一步,而以意為入德之門。是三知相為次,而入德之門唯在慎獨。先儒謂誠意為「玉鑰匙」,蓋本於此。諸說唯何潛齋得之,惜於「知遠之近」句未與貼明。何意蓋疑「奏假無言」二段為成德之效,非入德之事。不知知德之所成,則知所以入之功效,原相准也。

  五

  存養、省察之先後,史伯璿之論,可謂能見其大者矣。其雲「有則俱有」,誠有以察夫聖功之不息;其雲「動靜無端」,則又以見夫理事之自然。而「立言之序,互有先後」,所以「無不可」者,則抑有說。

  中庸之言存養者,即大學之正心也;其言省察者,即大學之誠意也。大學雲:「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是學者明明德之功,以正心為主,而誠意為正心加慎之事。則必欲正其心,而後以誠意為務;若心之未正,則更不足與言誠意。此存養之功,所以得居省察之先。蓋不正其心,則人所不知之處,己亦無以自辨其孰為善而孰為惡;且昏睯狂迷,並所謂獨者而無之矣。此章句于首章有「既嘗戒懼」之說,而大學所謂「毋自欺」者,必有其不可欺之心;此雲「無惡於志」者,必有其惡疚之志。如其未嘗一日用力於存養,則凡今之人,醉夢於利欲之中,直無所欺而反得慊,無所惡而反遂其志矣。故大學以正心次修身,而誠意之學則為正心者設。中庸以道不可離,蚤著君子之靜存為須臾不離之功,而以慎獨為加謹之事。此存養先而省察後,其序固不紊也。

  大學雲:「意誠而後心正。」要其學之所得,則當其靜存,事未兆而念未起,且有自見為正而非必正者矣。動而之於意焉,所以誠乎善者不欺其心之正也,則靜者可以動而不爽其靜,夫乃以成其心之正矣。然非用意于獨之時一責乎意,而於其存養之無閑斷者為遂疏焉。亦猶「家齊而後國治」,欲治其國之心始終以之,而治國之功大行于家齊之後,則君子之化為尤遠也。知動之足以累靜,而本靜之所得以治動。乃動有息機,而靜無閑隙;動有靜,而靜無動;動不能該靜,而靜可以該動;則論其德之成也,必以靜之無閑為純一之效。蓋省察不恒,而隨事報功;存養無期,而與身終始。故心正必在意誠之後,而不言之信、不動之敬,較無惡之志而益密也。此省察先而存養後,其序亦不紊也。

  蓋於學言之,則必存養以先立乎其本,而省察因之以受。則首章之先言戒懼以及慎獨者,因道之本然以責成於學之詞也。即大學「欲正其心」先於「欲誠其意」之旨。

  於德言之,則省察之無惡者,遏欲之功征於動,而動固有閑;存養之恒敬恒信者,存理之功效於靜,而靜則無息。此章之繇「入德」而「內省不疚」,繇「無惡於志」而「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因學之馴至以紀其德之詞也。即大學「意誠而後心正」之旨。

  功加謹者,用力之循常而益倍;德加密者,有得之繇勉以趨安。審乎此,則先後之序,各有攸當,不但如伯璿所雲「無不可」,而實有其必不可逆者矣。

  六

  雙峰分「奏假無言」二段,各承上一節,其條理自清。史伯璿以章句所雲「加密」及 「愈深愈遠」之言證之,誠為有據。

  且動之所省者意也,意則必著乎事矣。意之發為喜也,勸民者也;發為怒也,威民者也。民之于君子也,不能喻其靜存之德,而感通於動發之幾。喜怒不爽於節以慊其所正之志,則早已昭著其好惡之公,而可相信以濫賞淫刑之不作,其勸其威,民之變焉必也。

  若敬信之存於心也,未有喜也,未有怒也,欲未見端而理未著於事也,不顯者也,民之所不能與知也。唯百辟之于君子也,受侯度而觀德者也,固不但感於其喜怒之不忒而以為勸威矣。進前而窺其德容之盛,求之於素而有以知其聖功之密,則相觀以化,而奉若以正其家邦者,無不正矣。

  故「奏假無言」者,省察之極功,而動誠之至也;「不顯惟德」者,存養之極功,而靜正之至也。然則所雲「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一言其「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之德而已矣。

  天不可謂之敬,而其無妄不貳者敬之屬。天不可謂之信,而其無妄不爽者信之屬。而天之不言不動,乃至聲臭之俱泯,其固然已;而抑於聲臭俱泯之中,自有其無妄者以為之載,是以於穆而不已。則以配君子之德,密存而不顯於言動未形之中,乃至思勉之俱化;而抑於言動不形之地,自有其篤厚之恭,以存其誠,是以敦化而不息。乃要其存誠不息而與天同載如字,事也。者,則於喜、怒、哀、樂之未發,致中者是也;自戒慎恐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無所偏倚,其守不失者是也。而為顯其實,則亦敬信而已矣。

  乃此專紀靜存之德而不復及動察者,則以慎獨之事,功在遏欲,故唯修德之始,於存理之中,尤加省察;及乎意無不誠而私欲不行矣,則發皆中節,一率其性之大中,以達為和而節無不中。則所謂義精仁熟,不待勇而自裕如者,又何動靜之殊功哉?

  約而言之,德至於敬信,德至於「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則誠無息矣,人合天矣,命以此至、性以此盡、道以此修、教以此明而行矣。故程子統之以敬,而先儒謂主敬為存誠之本。在動曰「敬」,在言曰「信」,一也。則此章於誠之上更顯一「篤恭」,以為徹上徹下居德之本。若遊氏「離人立獨」之雲,蓋敬之賊也,誠之蠹也,久矣其索隱而亡實矣!

  七

  誠者所以行德,敬者所以居德。無聲無臭,居德之地也;不舍斯謂敬矣。化之所敦,行德之主也;無妄之謂誠矣。盡己以實則無妄。無妄者,行焉而見其無妄也。無聲無臭,無有妄之可名也。無有妄,則亦無無妄。故誠,天行也,天道也;敬,天載也,天德也。君子以誠行知、仁、勇,而以敬居誠,聖功極矣。中庸至末章而始言「篤恭」,甚矣其重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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