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讀四書大全說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章(4)


  一七

  中庸一部書,大綱在用上說。即有言體者,亦用之體也。乃至言天,亦言天之用;即言天體,亦天用之體。大率聖賢言天,必不舍用,與後儒所謂「太虛」者不同。若未有用之體,則不可言「誠者天之道」矣。舍此化育流行之外,別問窅窅空空之太虛,雖未嘗有妄,而亦無所謂誠。佛、老二家,都向那畔去說,所以盡著鑽研,只是捏謊。

  或問「一元之氣」、「天下之物」二段,紮住氣化上立義,正是人鬼關頭分界語。所以中庸劈頭言天,便言命。命者,令也。令猶政也。末尾言天,必言載。載者,事也。此在天之天道,亦未嘗遺乎人物而別有其體。易言「天行健」,吃緊拈出「行」來說。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只此萬物之資始者,便足以統盡乎天,此外亦無有天也。況乎在人之天道,其顯諸仁者尤切,藏諸用者尤密乎?

  天道之以用言,只在「天」字上見,不在「道」字上始顯。道者天之大用所流行,其必繇之路也。周子言誠,以為靜無而動有,朱子謂為言人道。其實天道之誠,亦必動而始有。無動則亦無誠,而抑未可以道言矣。

  一八

  北溪分「天道之本然」與「在人之天道」,極為精細。其以孩提之知愛、稍長之知敬為在人之天道,尤切。知此,則知「誠者天之道」,盡人而皆有之。故曰「造端乎夫婦」,以夫婦之亦具天道也。只此不思不勉,是夫婦與聖人合撰處,豈非天哉?

  北溪雖是恁樣分別疏明,然學者仍不可將在人之天道與天道之本然,判為二物。如兩閑固有之火,與傳之於薪之火,原無異火。特麗之於器者,氣聚而加著耳。乃此所雲「誠者天之道」,未嘗不原本于天道之本然,而以其聚而加著者言之,則在人之天道也。

  天道之本然是命,在人之天道是性。性者命也,命不僅性也。若夫所謂「誠之者人之道」,則以才而言。才者性之才也,性不僅才也。惟有才,故可學。「擇善而固執之」,學也。其以擇善而善可得而擇,固執而善可得而執者,才也。此人道敏政之極致。有是性固有是才,有是才則可以有是學,人之非無路以合乎天也。有是才必有是學,而後能盡其才,人之所當率循是路以合乎天也。

  人之可以盡其才而至於誠者,則北溪所謂忠信。其開示蘊奧,可謂深切著明矣。擇善固執者,誠之之事。忠信者,所以盡其擇執之功。弗能弗措,而己百己千,則盡己以實之功也。雖愚,而于忠信則無有愚;雖柔,而于忠信則無有柔者。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如夫子者焉。」人道本於天故。而君子之學,必此為主。三達德以此行故。

  若知仁勇,則雖為性之德,亦誠之發見,而須俟之愚明柔強之餘,始得以給吾之用。故行知仁勇者以一,而不藉知仁勇以存誠。雙峰、雲峰之說,徒為葛藤而喪其本矣。

  繇明而誠者,誠之者也。明則誠者,人之道也。惟盡己以實,而明乃無不用,則誠乃可得而執。是以統天下之道於一,而要人事於豫也。豫斯誠也。

  一九

  仁義禮是善,善者一誠之顯道也,天之道也。唯人為有仁義禮之必修,在人之天道也,則亦人道也。知仁勇,所以至於善而誠其身也。「誠乎身」之誠,是天人合一之功效。所以能行此知之所知、仁之所守、勇之所作於五倫九經者,忠信也,人之道也。人於知仁勇,有愚明、柔強之分,而忠信無弗具焉,人道之率於天者也。

  人道惟忠信為鹹具,而于用尤無不通。土寄王四行,而為其王。雒書中宮之五,一六、二七、三八、四

  九所同資,無非此理。敏政者全在此。其見德也為知仁勇。其所至之善為仁義禮。其用之也於學、問、思、辨、行,而以博、以審、以慎、以明、以篤,則知仁勇可行焉,仁義禮可修焉,故曰「人道敏政」。朱子所雲「表裡皆仁義,而無一毫不仁不義」,及雲「外有事親之文,內盡愛敬之實」,皆忠信之謂,特引而未發。北溪顯天德、聖功、王道之要於二字之中,嗚呼至矣哉!

  二十

  聖人可以言誠者,而不可以言天道。非謂聖人之不能如天道,亦以天道之不盡于聖人也。

  「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人皆有其一端,即或問所謂惻隱羞惡之發者,皆不假於思勉。特在中人以下,則為忮害貪昧之所雜,而違天者多矣。乃其藉擇執之功,己千己百而後得者,必於私欲之發,力相遏閟,使之出而無所施於外,入而無所藏於中,如此迫切用功,方與道中。若聖人,則人之所不學慮而知能者,既鹹備而無雜,於以擇執,亦無勞其理欲交戰之功,則從容而中道矣。

  其然,則此一誠無妄之理,在聖人形器之中,與其在天而為化育者無殊。表裡融徹,形色皆性,斯亦與天道同名為誠者,而要在聖人則終為人道之極致。故章句雲「則亦天之道」,語意自有分寸,不得竟以天道言聖人審矣。

   二一

  「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在人之天道所發見,而非為聖人之所獨得。「擇善而固執」,君子之所學聖,而非聖人之所不用。所以然者,則以聖人之德合乎天道,而君子之學依乎聖功也。

  故自此以後十三章,皆言聖合天,賢合聖,天人一理,聖賢一致之旨。使不思不勉者為聖人之所獨得,則不可名為天道;天無私,凡物皆天道所成。使君子之擇善固執為聖人之所不用,則君子終不能循此以至於聖人之域矣。而下雲 「明則誠」,雲「曲能有誠」以至於化,雲「性之德也」,「時措之宜也」,又豈因他塗而底聖境哉?

  且所謂聖人者,堯、舜、文王、孔子而已矣。堯、舜之「惟精」,擇善也;「惟一」,固執也;「問察」,擇善也;「用中」,固執也。文王之「緝熙」,擇善也;「不回」,固執也。孔子之「學而不厭」,擇善也;「默而識之」,固執也。特於所謂己百己千者,則從容可中,無事此耳。而弗能弗措,己百己千,為學、利、困、勉者之同功,非學知、利行之必不須爾。此自體驗而知之,非可徒於文字求支派也。

  截分三品,推高聖人,既非中庸之本旨。且求諸本文,順勢趨下,又初未嘗為之界斷。章句於是不能無訓詁氣矣。

  二二

  修道,聖人之事,而非君子之事,章句已言之明矣。既須修道,則有擇有執。君子者,擇聖人之所擇,執聖人之所執而已。即如博學審問,豈聖人之不事?但聖人則問禮於老聃,問官於郯子,賢不賢而焉不學?君子則須就聖人而學問之,不然,則不能隱其惡,揚其善,執兩端而用其中,而反為之惑矣。耳順不順之分也。

  聖人不廢擇執,唯聖人而後能盡人道。若天道之誠,則聖人固有所不能,而夫婦之愚不肖可以與知與能者也。聖人體天道之誠,合天,而要不可謂之天道。君子凝聖人之道,盡人,而要不可曰聖人。然盡人,則德幾聖矣;合天,則道皆天矣。此又後十三章所以明一致之旨也。

  讀者須于此兩「誠者」兩「誠之者」,合處得分,分處得合,認他語意聯貫之妙。儱侗割裂,皆為失之。

  二三

  章句分知仁勇處,殊少分曉。前言知仁勇,只平數三德,何嘗尊知仁而卑勇?且雲「三者天下之達德,所以行之者一」,則自天道而言,唯命人以誠,故人性得以有其知仁勇,自人事而言,則以忠信為主,而後可以行其知仁勇之德于五達道之閑。朱子所謂「無施而不利」者,知仁勇之資誠以為功也。「及其知之」,「及其成功」,則自從容中道;以至於未免愚柔者,知皆如舜,仁皆如顏,勇皆如不流不倚之君子。既不繇知仁勇以得誠,況可析學利為知仁,困勉為勇哉?且朱子前業以生安為知,學利為仁,而此複統知仁於學利,足見語之蔓者,必有所窒也。

  唯章句「而為」二字,較為得之。以誠之者之功,乃以為功於知仁也。然如此說,亦僅無弊,而于大義固然無關。至於雙峰、雲峰之為說,割裂牽纏,於學問之道,釋經之義,兩無交涉。則吾不知諸儒之能有幾歲月,而以消之於此,豈「博弈猶賢」之謂乎!若雙峰以從容為勇,則益可資一笑。其曰「談笑而舉百鈞」,則有力之人,而非有勇之人也。要離之順風而頹,羊祜之射不穿劄,豈不勇哉?若烏獲者,則又止可雲力,而不可雲勇。勇、力之判久矣。有力者可以配仁守,而不可以配勇。力任重,而勇禦侮。故朱子以遏欲屬勇,存理屬仁。存仁之功,則有從容、竭蹷之別。禦侮之勇,則不問其從容與否。項羽之喑惡叱吒,豈得謂其勇之未至哉?故朱子曰:「不賴勇而裕如。」如賴勇矣,則千古無從容之勇士。子之語大勇曰:「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何等震動嚴毅,先人奪人,豈談笑舉鼎之謂哉?

  二四

  學、問、思、辨、行,章句言目而不言序。目者若網之有目,千目齊用;又如人之有目,兩目同明。故存程子廢一不可之說以證之。或問言序,則為初學者一向全未理會,故不得不緩議行,而以學為始。其於誠之者擇執之全功,固無當也。

  朱子語錄有雲「無先後而有緩急」,差足通或問之窮。乃以學為急,行為緩,亦但為全未理會者言爾。實則學之弗能,則急須辨;問之弗知,則急須思;思之弗得,則又須學;辨之弗明,仍須問;行之弗篤,則當更以學問思辨養其力;而方學問思辨之時,遇著當行,便一力急於行去,不可曰吾學問思辨之不至,而俟之異日。

  若論五者第一不容緩,則莫如行,故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弟子尚然,而況君子之以其誠行于五達道之閑,人君一日萬幾而求敏其政者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