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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一三

  所謂「賓旅」者,賓以諸侯大夫之來覲問者言之,旅則他國之使修好於鄰而假道者。又如失位之寓公,與出亡之羈臣,皆旅也。唯其然,故須「嘉善而矜不能」。

  當時禮際極重一言一動之失得,而所以待之者即異矣。然善自宜嘉,而不能者亦當以其漂泊而矜之。以重耳之賢,而曹人裸而觀之,不能嘉善也。周人掠欒盈之財,而不念其先人之功,非以矜不能也。若孟子所言「行旅」,則兼遊說之士將適他國者說。傳易者以孔子為旅人,亦此類也。

  一四

  「豫」之為義,自與「一」不同。一者,誠也;誠者,約天下之理而無不盡,貫萬事之中而無不通也。豫則凡事有凡事之豫,而不啻一矣;素定一而以臨事,將無為異端之執一耶?一者,徹乎始終而莫不一。豫者,修乎始而後遂利用之也。一與豫既不可比而同之,則橫渠之說為不可易矣。

  橫渠之所雲「精義入神」者,則明善是已。夫朱子其能不以明善為豫乎?章句雲「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則是該治民以上,至於明善,而統以引伸素定之功也。是朱子固不容不以明善為豫,而或問又駁之,以為張子之私言,則愚所不解。

  夫明善,則擇之乎未執之先也,所謂素定者也。誠則成物之始,而必以成物之終也。不息則久,悠久而乃以成物,純亦不已,而非但取其素定者而即可以立事。是誠不以豫為功,猶夫明善之不得以一為功,而陷於異端之執一也。故以前定言誠,則事既有所不能,而理尤見其不合。浸雲「先立其誠」,則「先」者,立於未有事物之前也,是物外有誠,事外有誠。斯亦游於虛以待物之用,而豈一實無閑之理哉?

  言誠者曰:「外有事親之禮,而內有愛敬之實。」則愛敬與事親之禮而同將,豈其於未嘗事親之先,而豫立其愛敬乎?且亦將以何一日者為未嘗事親之日耶?抑知慎終追遠,誠也。雖當承歡之日,而終所以慎,遠所以追,不可不學問思辨以求其理,是則可豫也。若慎之誠乎慎,追之誠乎追,斯豈可前定而以待用者哉?

  又曰「表裡皆仁義,而無一毫之不仁不義」,則亦初終皆仁義,而無一刻之不仁不義矣。無一刻之可不仁不義,則隨時求盡而無前後之分也。明一善而可以給終身之用,立一誠而不足以及他物之感。如不順乎親,固不信乎友。然使順乎親矣,而為賣友之事,則友其信之耶?故君子之誠之,必致曲而無所不盡焉。

  唯學問思辨之功,則未有此事而理自可以預擇。擇之既素,則繇此而執之,可使所明者之必踐,而善以至。故曰「凡事豫則立」。事之立者誠也,豫者明也。明則誠,誠則立也。

  一乎誠,則盡人道以合天德,而察至乎其極。豫乎明,則儲天德以敏人道,而已大明於其始。雖誠之為理不待物有,誠之之功不於靜廢;而徹有者不殊其徹乎未有,存養於其靜者尤省察於其動。安得如明善之功,事未至而可早盡其理,事至則取諸素定者以順應之而不勞哉?

  若雲存誠主敬,養之於靜以待動;夫所謂養之於靜者,初非為待動計也。此處一差,則亦老子所謂「執大象,天下往」,「沖,而用之或不盈」之邪說,而賊道甚矣。

  夫朱子之以誠為豫者,則以中庸以誠為樞紐,故不得不以誠為先務。而樞紐之與先務,正自不妨異也。以天道言,則唯有一誠,而明非其本原。以人道言,則必明善而後誠身,而明以為基,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是明善乃立誠之豫圖,審矣。

  後此言天道,則誠以統明,而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曰「知天地之化育」,有如誠前而明後。然在天道之固然,則亦何前何後,何豫何不豫,何立何廢之有?

  言「豫」言「立」者,為人道之當然而設也。故二十五章雲「是故君子誠之為貴」,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也」;二十七章雲「道問學」,道者,所取塗以尊德性之謂。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二十九章雲「知天」、「知人」。蓋無有不以明為先者也。

  道一乎誠,故曰「所以行之者一」。學始乎明,故曰「凡事豫則立」。若以誠為豫,而誠身者必因乎明善焉,則豈豫之前而更有豫哉?「誠則明」者一也,不言豫也。「明則誠」者豫也,而乃以一也。此自然之分,不容紊者也。

  中庸詳言誠而略言明,則以其為明道之書,而略於言學。然當其言學,則必前明而

  後誠。即至末章,以動察靜存為聖功之歸宿,而其語「入德」也,則在知幾。入德者,豫之事也。

  張子顯以明善為豫,正開示學者入德之要,而求之全篇,求之本文,無往不合。朱子雖不取其說,而亦無以折正其非,理之至者不可得而易也。

  一五

  「外有事親之禮,而內盡愛敬之實」二句,不可欹重。內無愛敬之實,而外修其禮,固是裡不誠;不可誤作表不誠說。內有愛敬之實,而外略其禮,則是表不誠。事親之禮,皆愛敬之實所形;而愛敬之實,必於事親之禮而著。愛敬之實,不可見、不可聞者也。事親之禮,體物而不可遺也。

  中庸說「君子之道費而隱」,費必依隱,而隱者必費。若專求誠於內心,則打作兩片,外內不合矣。「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教者皆性,而性必有教,體用不可得而分也。

  一六

  誠之為道,不盡於愛敬之實。朱子特舉順親之誠一端以例其餘耳。到得誠之至處,則無事不然,無物不通。故或問以順親、信友、獲上、治民無施不效而言。

  上雲「所以行之者一」,孟子謂「至誠未有不動」,一實則皆實、行則胥行之旨。且就君、民、親、友而言之,猶是誠身一半事,但說得盡物之性、所以成物、經綸大經一邊。若誠身之全功,固有盡性成己、立本知化之成能;而存心致知之學,以尊德性、道問學者,自有其事。若本文特頂事親一項說,則以其成物之誠,本末親疏之施,聊分次第爾。況此原但就在下位者而推之,而非以統括事理之全也。

  不知此,則將以孝經立身揚名之說,為誠身事親之脈絡。才以揚名為孝,則早有不誠矣。故曰孝經非孔氏之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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