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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

  目前之人,不可遠之以為道;唯斯道之體,發見於人無所間,則人皆載道之器,其與鳶魚之足以見道者一幾矣。現在之境,皆可順應而行道;唯斯道之[用],散見於境無所息,則境皆麗道之墟,其與天淵之足以著道者一理矣。目前之人,道皆不遠,是於鳶得飛、於魚得躍之幾也。現在之境,皆可行道,是在天則飛、在淵則躍之理也。無人不可取則,無境不可反求,即此便是活潑潑地。邵子觀物兩篇,全從此處得意。

  雙峰乃以十三章為就身而言,十四章為就位而言,則前雲子、臣、弟、友者,未嘗不居乎子、臣、弟、友之位;後雲「反求諸其身」者,亦既歸之於身矣。彼殊未見此兩章大意,在只此是費之小者,就人、境兩端,顯道之莫能破。故新安謂「第十五章承上言道無不在,此四字好。而進道有序」,極為諦當。但新安所雲承上者,似專承素位一章。如愚意,則必兩承,而後見道之無不在也。

  二

  章句分「素位而行」與「不願其外」為兩支,道雖相因,而義自有別。「素位而行」,事之盡乎道也;「不願其外」,心之遠乎非道也。觀上言「行」而不言「願」,可知矣。

  乃「不願乎其外」一支,又有兩層:「不陵」、「不援」者,據他人所居之位以為外也;「不怨」、「不尤」者,據己所未得之位以為外也。乃人之有所覬於未得者,必因他人之已然而生歆羨,故「不陵」、「不援」為「無怨」之本;而所謂「正己」者,亦別于上文隨位盡道之實,但以心之無邪而即謂之正矣。「正己」如言立身,「行」則言乎行己,行與立固有分也。

  抑「不陵」、「不援」而統謂之「不求」,且於在上位者而亦雲無怨尤,此疑乎說之不可通者。以在上位而願乎其外,必將以諸侯幹天子,大夫幹諸侯。若但陵其下,則非有求於下,勢可恣為,不至於不得而懷怨。若在上位而願下,則又疑人情之所必無。

  按春秋傳,凡言強淩弱者,字皆作「淩」,左傍從「冰」,謂如寒威之逼人也。其雲 「侵陵」,雲「陵替」者,字則作「陵」,左傍從「阜」。陵者,山之向卑者也。離乎上而侵乎下,若山之漸降於陵而就平地也。則「不陵」、「不援」,義正相類。陵下者,言侵下之事以為己事也。

  夫人之樂上而不樂下,固情也。乃當其居上而覆願為下之所為者,亦卞躁自喜者之情也。如人當在台諫之職,未嘗不思登八座;及登八座而不能與台諫爭搏擊之權,則固有願為台諫者矣。乃以此心而居八座,則必身為大臣,不恤國體,而侵陵台諫之職,欲與小臣爭一言之得失。不得而求,求不得而怨矣。又人之方為子,豈不願己之有子?及身老而子孫漸長,則動成拘忌,乃濱老而有童心,思與子孫爭一旦之憂樂。不得而求,求不得而怨矣。夫唯天子則不宜願為臣民,而唐宣且自稱進士,武皇且自稱大將軍。況所雲「在上位」者,初非至尊無偶之謂乎?

  審乎此,則「陵下」「援上」,皆據一時妄動之心而言。而除取現在所居之位為昔之所居而今懷之,他日之所必至而今期之,其為外也,一而已矣。此聖賢之言,所以範圍天下之人情物理而無遺。藍田雲「陵下不從則罪其下」,既於「陵」字之義未當;又雲「反仁反知所以不陵」,則是素位而行之事,而非不願乎外之心:胥失之已。

  三

  「徼」只是求意。小注雲「取所不當得」,於義卻疏。求者,其心願得之;取,則以智力往取而獲之矣。若幸可取而得焉,則不復有命矣。富貴福澤,盡有不可知者。君子俟之,則曰「命」。小人徼之,則雖其得也,未嘗不有命在;而據其心之欣幸者偶遂其願,不可雲「命」,而謂之「幸」矣。

  章句雲「謂所不當得而得者」,亦是奚落小人語,其實不然。如以孟郊之文,登一進士,亦豈其不當得?乃未得之時,則雲「榜前下淚,眾裡嫌身」,既視為幾幸不可得之事;迨其既得,而雲「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其欣幸無已,如自天隕者然。則不特人以小人為幸,而小人亦自以為幸;乃至人不以小人為幸;而小人亦自以為幸:則唯其位外之願無聊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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