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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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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愚不肖之與知與能,聖人之不知不能,天地之有憾,皆就君子之道而言。語大、語小,則天下固然之道,而非君子之所已修者也。本文用「故君子」三字作廉隅,章句以「君子之道」冠於節首,俱是吃緊節目,不可略過。 唯君子修明之以俟後聖,故聖人必于此致其知能,而因有不知不能之事。君子修之以位天地,故天地亦有不能如君子所位之時。若夫鳶飛魚躍,則道之固然而無所待者,日充盈流蕩於兩閑,而無一成之體,知能定有不至之域,不待言聖人之有所詘矣。 且如「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聖人如何能得,而亦何用能之?抑又何有不能飛天躍淵、為鳶為魚者?道之不遐遺于已然之物也,而既已然矣。故君子但于存心上體認得此段真理,以效之於所當知、所當能之事,則已足配其莫載之大,莫破之小,而經綸滿盈;實未須於鳶之飛、魚之躍,有所致其修也。 道有道之上下,天地有天地之上下,君子有君子之上下。上下者,無盡之詞。天地者,有所依之上下也。「察乎天地」,已修之道昭著之見功也。故不言察乎上下,而雲「察乎天地」,亦以人之所親者為依耳。 察乎天而不必察乎鳶飛之上,察乎地而不必察乎魚躍之下。認取時不得不極其廣大,故不以鳶魚為外,而以存充周流行、固然之體於心。至其所以經之、紀之者,則或問固雲「在人則日用之際,人倫之間」,已分明揀出在天在人之不同矣。此中有一本萬殊之辨,而吾儒之與異端逕庭者,正不以蟲臂、鼠肝、翠竹、黃花為道也。 二 「君子之道」而聖人有所不知不能者,自修道而言,則以人盡天,便為君子之事。章句以夫子問禮、問官當之,極為精當。少昊之官,三代之禮,亦非必盡出於聖人之所定,故僅曰君子。知能相因,不知則亦不能矣。或有知而不能,如堯非不知治水之理,而下手處自不及禹是也。只此亦見君子之道非天地自然之道,而有其實事矣。 然到第二十七章,又以此為「聖人之道」,則以言乎聖人之行而明者,以君子所修為則;君子之修而凝者,以聖人之所行所明為則也。因事立詞,兩義互出,無不通爾。 三 「語小,天下莫能破」,言天下之事物莫有能破之者。章句一「內」字極難看。「內」字作中閑空隙處解,謂到極細地位,中閑亦皆灌注撲滿,無有空洞處也。以此言天理流行、一實無閑之理,非不深切。然愚意本文言「莫破」,既就天下而言,則似不當作此解。 破者,分析教成兩片,一彼一此之謂也。則疑天下之事物,其或得道之此而不得道之彼者有矣。乃君子推而小之,以至於一物之細、一事之微,論其所自來與其所自成,莫非一陰一陽、和劑均平之構撰;論其所體備,莫不有健順五常,鹹在其中而無所偏遺。故欲破此一物為有陰而無陽,彼一物為有陽而無陰,此一事道在仁而不在義,彼一事道在義而不在仁,而俱不可得。 大而大之,道之全者如大海之吞吸,無有堤畔;小而小之,道之全者亦如春霖灌乎百昌,一滴之中也是者陽蒸陰潤所交致之雨。則「禮儀三百」,三百之中,隨一焉而仁至義盡;「威儀三千」,三千之中,隨一焉而仁無不至,義無不盡也。此亦借在人者以征天地固然之道。 故「鳶飛戾天」,疑于陽升,而非無陰降;「魚躍於淵」,疑于陰降,而非無陽升。健順五常,和成一大料藥,隨奿一丸,味味具足,斯則以為天下莫能破也。如此,方得與「天下」親切。 四 唯是個活底,所以充滿天地之閑。若是煞著底,則自然成堆垛。有堆垛則有閑斷矣,間斷處又是甚來?故知空虛無物之地,者道理密密綿綿地。所以不睹之中,眾象臚陳;不聞之中,群聲節奏。 潑潑者,如水潑物,著處皆濕也。在空亦濕空。空不受濕,濕理自在。與「鱍鱍」字音義俱別。潑,普活切。鱍,北末切。鱍鱍即是活意,潑潑則言其發散充周,無所不活也。 但非有事於存心者,則不見他生而不竭之盛。即如「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二語,直恁分明覺得,必非與物交而為物所引蔽,及私意用事索隱於不然之域者,能以此而起興。程子所謂「必有事,而勿正」,意止如此,不可誤作從容自然,變動不居解。於此一錯,則老氏所謂「泛兮其可左右」,佛氏所謂「渠今是我,我不是渠」,一例狂解而已。 五 「造端乎夫婦」,自是省文,猶雲「造端乎夫婦之所知能」也。不知道之謂愚,不能行道之謂不肖,非謂其不曉了天下之事而拙鈍無能也。只此與聖人對看,盡他俗情上千伶百俐,勤敏了當,也只是愚不肖。以此知「夫婦」雲者,非以居室而言也。 今亦不可謂居室之非道,乃若匹夫匹婦之居室,卻說是能知、能行此道不得。況上文原以「君子之道」而言,則固非一陰一陽之道矣。人喚作夫婦,大率是卑下之稱,猶俗所謂小男女,非必夫婦具而後雲然。論語雲「匹夫匹婦……自經溝瀆」,亦豈伉儷之謂哉? 易雲「一陰一陽之謂道」,是大概須如此說。實則可雲三陰三陽之謂道,亦可雲六陰六陽之謂道,亦可雲百九十二陰、百九十二陽,乃至五千七百六十陰、五千七百六十陽之謂道。而幹之純陽,亦一陽也;坤之純陰,亦一陰也;夬、姤之五陽,亦一陰也;剝、複之五陰,亦一陽也。師、比、同人、大有等皆然。所以下雲 「繼之者善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則亦一仁一知之謂道矣。 或問此處夾雜參同契中語。彼唯以配合為道,故其下流緣托「好逑」之義,附會其彼家之邪說。朱子於此辨之不早,履霜堅冰,其弗懼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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