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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一四

  章首三個「之謂」,第四節兩個「謂之」,是明分支節處。章句「首言道之本原」一段,分此章作三截,固于文義不協;而「喜怒哀樂」四句,亦犯重複。或問既以「道也者」兩節各一「故」字為「語勢自相唱和」,明分「道也者」二句作靜中天理之流行。章句於第四節複統已發、未發而雲「以明道不可離之意」,亦是滲漏。

  繹朱子之意,本以存養之功無閑於動靜,而省察則尤於動加功;本緣道之流行無靜無動而或離,而隱微已覺則尤為顯見;故「道不可離」之雲,或分或合,可以並行而不悖,則微言雖礙,而大義自通。然不可離者,相與存之義也。若一乘乎動,則必且有擴充發見之功,而不但不離矣。倘該動靜而一於不離,則將與佛氏所雲「行住坐臥不離者個」者同,究以廢吾心之大用,而道之全體亦妄矣。此既于大義不能無損,故或問於後二節,不復更及「不可離」之說。而章句言「以明」言「之意」,亦彼此互證之詞,與「性情之德」直雲「此言」者自別。朱子於此,言下自有活徑,特終不如或問之為直截耳。

  者一章書,顯分兩段,條理自著,以參之中庸全篇,無不合者,故不須以「道不可離」為關鎖。十二章以下亦然。「天命之謂性」三句,是從大原頭處說到當人身上來。「喜怒哀樂之未發」二句,是從人心一靜一動上說到本原去。唯繇「天命」、「率性」、「修道」以有教,則君子之體夫中庸也,不得但循教之跡,而必於一動一靜之交,體道之藏,而盡性以至於命。唯喜怒哀樂之未發者即中,發而中節者即和,而天下之大本達道即此而在,則君子之存養省察以致夫中和也,不外此而成「天地位、萬物育」之功。是兩段文字,自相唱和,各有原委,固然其不可紊矣。

  後章所雲「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天道誠,故人道誠之,而擇善固執之功起焉。功必與理而相符,即前段之旨也。其雲「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

  外自成、自道而誠道在,天在人中。不外物之終始而誠理著,而仁知之措,以此鹹宜焉。盡人之能,成己成物。而固與性合撰,功必與效而不爽,一後段之旨也。以此推夫「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本天以言至誠,推人道以合天道,要不外此二段一順一逆之理,而楊氏所謂「一篇之體要」,於此已見。

  若前三言而曰「之謂」,則以天命大而性小,統人物故大,在一己故小。率性虛而道實,修道深而教淺,故先指之而後證之。以天命不止為己性而有,率性而後道現,修道兼修其體用而教唯用,故不容不緩其詞,而無俾偏執。謂命即性則偏,謂道即性則執。實則君子之以當然之功應自然之理者,切相當而非緩也。故下二「故」字為急詞。

  後兩言曰「謂之」者,則以四情之未發與其已發,近取之己而即合乎道之大原,則繹此所謂而隨以證之於彼。渾然未發而中在,粲然中節而和在,故不容不急其詞,而無所疑待。實則於中而立大本,於和而行達道,致之之功,亦有漸焉,而弗能急也。致者漸致,故章句雲「自戒懼」云云,緩詞也。功不可緩而效無速致,天不可恃而己有成能,俱於此見矣。

  乃前段推原天命,後段言性道而不及命,前段言教,而後段不及修道之功,則以溯言繇人合天之理,但當論在人之天性,而不必索之人生以上,與前之論本天治人者不同。若夫教,則「致中和」者,固必繇乎修道之功,而靜存動察,前已詳言,不必贅也。章句為補出之,其當。

  若後段言效而前不及者,則以人備道教,而受性於天,亦懼只承之不逮,而不當急言效,以失君子戒懼、慎獨、兢惕之心。故必別開端緒于中和之謂,以明位育之功,乃其理之所應有,而非君子之緣此而存養省察也。嗚呼!密矣。

  要以援天治人為高舉之,以責功之不可略,推人合天為切言之,以彰理之勿或爽;則中庸之德,其所自來,為人必盡之道;而中庸之道,其所征著,為天所不違之德。一篇之旨,盡於此矣。故知或問之略分兩支,密於章句一頭雙腳之解也。

  一五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儒者第一難透底關。此不可以私智索,而亦不可執前人之一言,遂謂其然,而偷以為安。

  今詳諸大儒之言,為同為異,蓋不一矣。其說之必不可從者,則謂但未喜、未怒、未哀、未樂而即謂之中也。夫喜、怒、哀、樂之發,必因乎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乃夫人終日之閑,其值夫無可喜樂、無可哀怒之境,而因以不喜、不怒、不哀、不樂者多矣,此其皆謂之中乎?

  於是或為之說曰:「只當此時,雖未有善,而亦無惡,則固不偏不倚,而亦何不可謂之中?則大用咸儲,而天下之何思何慮者,即道體也。」

  夫中者,以不偏不倚而言也。今曰但不為惡而已固無偏倚,則雖不可名之為偏倚,而亦何所據以為不偏不倚哉?如一室之中,空虛無物,以無物故,則亦無有偏倚者;乃既無物矣,抑將何者不偏,何者不倚耶?必置一物於中庭,而後可謂之不偏於東西,不倚於楹壁。審此,則但無惡而固無善,但莫之偏而固無不偏,但莫之倚而固無不倚,必不可謂之為中,審矣。此程子「在中」之說,與林擇之所雲「裡面底道理」,其有實而不為戲語者,皆真知實踐之言也。

  乃所雲在中之義及裡面道理之說,自是活語。要以指夫所謂中者,而非正釋此「中」字之義。曰在中者,對在外而言也。曰裡面者,對表而言也。緣此文上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而非雲「一念不起」,則明有一喜怒哀樂,而特未發耳。後之所發者,皆全具於內而無缺,是故曰在中。乃其曰在中者,即喜怒哀樂未發之雲,而未及釋夫「謂之中」也。若子思之本旨,則謂此在中者「謂之中」也。

  朱子以此所言中與「時中」之中,各一其解,就人之見不見而為言也。時中而體現,則人得見其無過不及矣。未發之中,體在中而未現,則于己而喻其不偏不倚耳,天下固莫之見也。未發之中,誠也,實有之而不妄也。時中之中,形也,誠則形,而實有者隨所著以為體也。

  實則所謂中者一爾。誠則形,而形以形其誠也。故所謂不偏不倚者,不偏倚夫喜而失怒、哀、樂,抑不偏倚夫喜而反失喜,乃抑不偏倚夫未有喜而失喜。餘三情亦然。是則已發之節,即此未發之中,特以未發,故不可名之為節耳。蓋吾性中固有此必喜、必怒、必哀、必樂之理,以效健順五常之能,而為情之所繇生。則渾然在中者,充塞兩閑,而不僅供一節之用也,斯以謂之中也。

  以在天而言,則中之為理,流行而無不在。以在人而言,則庸人之放其心於物交未引之先,異端措其心於一念不起之域,其失此中也亦久矣。故延平之自為學與其為教,皆於未發之前,體驗所謂中者,乃其所心得;而名言之,則亦不過曰性善而已。善者,中之實體,而性者則未發之藏也。

  若延平終日危坐以體驗之,亦其用力之際,專心致志,以求吾所性之善,其專靜有如此爾;非以危坐終日,不起一念為可以存吾中也。蓋雲未發者,喜、怒、哀、樂之未及乎發而有言、行、聲、容之可征耳。且方其喜,則為怒、哀、樂之未發;方其或怒、或哀、或樂,則為喜之未發。然則至動之際,固饒有靜存者焉。聖賢學問,于此卻至明白顯易,而無有槁木死灰之一時為必靜之候也。

  在中則謂之中,見於外則謂之和。在中則謂之善,延平所雲。見於外則謂之節。乃此中者,於其未發而早已具徹乎中節之候,而喜、怒、哀、樂無不得之以為庸。非此,則已發者亦無從得節而中之。故中該天下之道以為之本,而要即夫人喜、怒、哀、樂四境未接,四情未見於言動聲容者而即在焉。所以或問言「不外於吾心」者,以此也。

  抑是中也,雖雲庸人放其心而不知有則失之;乃自夫中節者之有以體夫此中,則下逮乎至愚不肖之人,以及夫賢知之過者,莫不有以大得乎其心,而知其立之有本;唯異端以空為本,則竟失之。然使逃而歸儒,居然仍在。則人心之同然者,然,可也。彼初未嘗不有此自然之天則,藏於私意私欲之中而無有喪。乃君子之為喜、為怒、為哀、為樂,其發而中節者,必有所自中,非但用力于發以增益其所本無,而品節皆自外來;則亦明夫夫人未發之地,皆有此中,而非但君子為然也。此延平性善之說所以深切著明,而為有德之言也。

  子思之旨,本以言道之易修,而要非謂夫人之現前而已具足。程、朱、延平之旨,本以言中之不易見,而要非謂君子獨有,而眾人則無。互考參觀,並行不悖,存乎其人而已。

  一六

  序引「人心惟危」四語,為中庸道統之所自傳,而曰「天命率性,則道心之謂也」,然則此所謂中者即道心矣。乃喜、怒、哀、樂,情也。延平曰:「情可以為善。」可以為善,則抑可以為不善,是所謂惟危之人心也。而本文不言仁、義、禮、知之未發,而雲喜、怒、哀、樂,此固不能無疑。

  朱子為貼出「各有攸當」四字,是吃緊語。喜、怒、哀、樂,只是人心,不是人欲。 「各有攸當」者,仁、義、禮、知以為之體也。仁、義、禮、知,亦必於喜、怒、哀、樂顯之。性中有此仁、義、禮、知以為之本,故遇其攸當,而四情以生。乃其所生者,必各如其量,而終始一致。

  若夫情之下游,於非其所攸當者而亦發焉,則固危殆不安,大段不得自在。亦緣他未發時,無喜、怒、哀、樂之理,所以隨物意移,或過或不及,而不能如其量。迨其後,有如耽樂酒色者,向後生出許多怒、哀之情來。故有樂極悲生之類者,唯無根故,則終始異致,而情亦非其情也。

  惟性生情,情以顯性,故人心原以資道心之用。道心之中有人心,非人心之中有道心也。則喜、怒、哀、樂固人心,而其未發者,則雖有四情之根,而實為道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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