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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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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拆著便叫作陰陽五行,有二殊,又有五位;合著便叫作天。猶合耳、目、手、足、心思即是人。不成耳、目、手、足、心思之外,更有用耳、目、手、足、心思者!則豈陰陽五行之外,別有用陰陽五行者乎? 七 章句「人物各有當行之路」,語自有弊,不如或問言「事物」之當。蓋言「事物」,則人所應之事、所接之物也。以物與人並言,則人行人道,而物亦行物道矣。即可雲物有物之性,終不可雲物有物之道,故經傳無有言物道者。此是不可紊之人紀。 今以一言蔽之曰:物直是無道。如虎狼之父子,他那有一條逕路要如此來?只是依稀見得如此。萬不得已,或可強名之曰德,如言虎狼之仁、蜂蟻之義是也。而必不可謂之道。 若牛之耕,馬之乘,乃人所以用物之道。不成者牛馬當得如此拖犂帶鞍!倘人不使牛耕而乘之,不使馬乘而耕之,亦但是人失當然,于牛馬何與?乃至蠶之為絲,豕之充食,彼何恩於人,而捐軀以效用,為其所當然而必繇者哉?則物之有道,固人應事接物之道而已。是故道者,專以人而言也。 八 教之為義,章句言「禮樂刑政之屬」,盡說得開闊。然以愚意窺之,則似朱子緣中庸出於戴記,而欲尊之於三禮之上,故諱專言禮而增樂、刑、政以配之。 二十七章說「禮儀三百」,孔子說「殷因于夏禮」,韓宣子言「周禮在魯」,皆統治教政刑,繇天理以生節文者而謂之禮。若樂之合於禮也,經有明文。其不得以樂與刑政析言之,審矣。或問「親疏之殺」四段,顯畫出一個禮來,何等精切!呂氏「感應重輕」一段文字,俱與一部中庸相為檃括。章句中言品節,亦與「禮者天理之節文」一意,但有所規避,不直說出耳。 自其德之體用言之,曰中庸;自聖人立此以齊天下者,曰教。自備之於至德之人者,曰聖人之道;自凝之于修德之人者,曰君子之道。要其出於天而顯於日用者,曰禮而已矣。故禮生仁義之用,而君子不可以不知天,亦明夫此為中庸之極至也。 九 章句「皆性之德而具於心」,是從「天命之謂性」說來;「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則亦就教而言之矣。「道也者」三句,與「莫見乎隱」兩句,皆從章首三句遞下到脈絡處,以言天人之際,一靜一動,莫不足以見天命,而體道以為教本。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泰道也。所謂「不遐遺,朋亡,得尚於中行」,所以配天德也。「慎其獨」,複道也。所謂「不遠複,無祗悔」,「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所以見天心也。道教因于性命,君子之功不如是而不得也。 十 朱子所雲「非謂不戒懼乎所睹、所聞,而只戒懼乎不睹、不聞」,自是活語,以破專于靜處用功、動則任其自然之說。然于所睹所聞而戒懼者,則即下文所謂慎獨者是。而自隱微可知以後,大段只是循此順行,亦不消十分怯葸矣。 後人見朱子此語,便添一句說「不睹不聞且然,則所睹所聞者,其戒懼益可知」,則竟將下慎獨工夫包在裡面,較或問所破一直串下之說而更悖矣。 一一 聖賢之所謂道,原麗乎事物而有,而事物之所接於耳目與耳目之得被於事物者,則有限矣。故或問以目不及見、耳不及聞為言,而朱子又引尚書「不見是圖」以證之。夫事物之交於吾者,或有睹而不聞者矣,或有聞而不睹者矣,且非必有一刻焉為睹聞兩不至之地,而又豈目之概無所睹,耳之概無所聞之謂哉?則知雲峰所雲「特須臾之頃」者,其言甚謬。蓋有多歷年所而不睹不聞者矣。唯其如是,是以不可須臾離也。 父在而君不在,則君其所不睹也。聞父命而未聞君命,則君命其所不聞也。乃何以使其事君而忠之道隨感而遂通?此豈於不睹君之時,預有以測夫所以事之之宜;而事君之道,又豈可於此離之,待方事而始圖哉? 君子之學,唯知吾性之所有,雖無其事而理不閑。唯先有以蔽之,則人欲遂入而道以隱。故于此力防夫人欲之蔽,如朱子所雲「塞其來路」者,則蔽之者無因而生矣。 然理既未彰,欲亦無跡,不得預擬一欲焉而為之堤防。斯所謂「塞其來路」者,亦非曲尋罅隙而窒之也。故此存養之功,幾疑無下手之處。而蛟峰所雲「保守天理」,初非天理之各有名目。朱子答門人持敬之問,而曰「亦是」,亦未嘗如雙峰諸人之竟以敬當之。 乃君子之于此,則固非無其事矣。夫其所有得于天理者,不因事之未即現前而遽忘也。只恁精精采采,不昏不惰,打迸著精神,無使幾之相悖,而觀其會通,以立乎其道之可生,不有所專注流倚,以得偏而失其大中,自然天理之皆備者,撲實在腔子裡,耿然不昧,而條理鹹彰。則所以塞夫人欲之來路者,亦無事驅遣,而自然不崛起相侵矣。 使其能然,則所睹聞在此,而在彼之未嘗睹、未嘗聞者,雖萬事萬物,皆無所荒遺。而不動之敬,不言之信,如江河之待決,要非無實而為之名也。要以不睹不聞之地,事物本自森然,盡天下之大,而皆須臾不離於己,故不可倚於所睹所聞者,以致相悖害。 戒慎恐懼之功,謹此者也。非定有一事之待睹待聞而歇之須臾,亦非一有所睹遂無不睹,一有所聞遂無不聞,必處暗室,絕音響,而後為不睹不聞之時。況如雲峰所言「特須臾之頃」者,尤如佛氏「石火電光」之謂乎?微言既絕,聖學無征,舍康莊而求蹊閑,良可歎也! 一二 大學言慎獨,為正心之君子言也。中庸言慎獨,為存養之君子言也。唯欲正其心,而後人所不及知之地,己固有以知善而知惡。唯戒慎恐懼於不睹不聞,而後隱者知其見,微者知其顯。故章句雲「君子既常戒懼」,或問亦雲「夫既已如此矣」,則以明夫未嘗有存養之功者,人所不及知之地,己固昏焉而莫辨其善惡之所終,則雖欲慎而有所不能也。 蓋凡人起念之時,閑向於善,亦乘俄頃偶至之聰明,如隔霧看花,而不能知其善之所著。若其向於惡也,則方貿貿然求以遂其欲者,且據為應得之理,而或亦幸陰謀之密成,而不至於氾濫。又其下焉者,則安其危,利其災,樂其所以亡,乃至昭然於人之耳目,而己猶不知其所自起。則床笫階庭之外,已漠然如夢,而安所得獨知之地,知隱之莫見,微之莫顯也哉? 唯嘗從事於存養者,則心已習於善,而一念之發為善,則善中之條理以動天下而有餘者,人不知而己知之矣。心習於善,而惡非其所素有,則惡之叛善而去,其相差之遠,吉凶得失之相為懸絕者,其所自生與其所必至,人不知而己知之矣。 乃君子則以方動之際,耳目乘權,而物欲交引,則毫釐未克,而人欲滋長,以卒勝夫天理,乃或雖明知之,猶複為之,故于此尤致其慎焉,然後不欺其素,而存養者乃以向於動而弗失也。「有不善未嘗不知」,「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之謂也。「知之未嘗複為」,慎獨之謂也。使非存養之已豫,安能早覺於隱微哉?此朱子徹底窮原,以探得莫見莫顯之境,而不但如呂氏以「人心至靈」一言,為儱侗覆蓋之語也。若程子舉伯喈彈琴之事以證之,而謂為人所早知為顯見,或問雖有兩存之語,章句已不之從矣。 所傳伯喈彈琴事,出於小說,既不足盡信。小說又有夫子鼓琴,見狸捕鼠,顏淵疑而退避事,與螳螂捕蟬事同,要皆好事之言。且自非夔、曠之知,固不能察其心手相通之妙。是彈者之與聞者,相遇於微茫之地,而不得雲莫見莫顯。且方彈之時,伯喈且不能知捕蟬之心必傳於弦指,則固己所不知而人知之,又與獨之為義相背而不相通。況夫畏人之知而始憚於為惡,此淮南之於汲黯,曹操之于孔融,可以暫伏一時之邪,而終不禁其橫流之發。曾君子之省察而若此哉?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自知自覺于「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者之胸中。即此見天理流行,方動不昧,而性中不昧之真體,率之而道在焉,特不能為失性者言爾。則喜怒哀樂之節,粲然具于君子之動幾,亦猶夫未發之中,貫徹純全於至靜之地。而特以靜則善惡無幾,而普遍不差,不以人之邪正為道之有無,天命之所以不息也;動則人事乘權,而昏迷易起,故必待存養之有功,而後知顯見之具足,率性之道所以繇不行而不明也。一章首尾,大義微言,相為互發者如此。章句之立義精矣。 一三 若謂「顯」「見」在人,直載不上二「莫」字。即無論悠悠之心眼,雖有知人之鑒者,亦但因其人之素志而決之;若淵魚之察,固謂不祥,而能察者又幾人也?須是到下梢頭,皂白分明,方見十分「顯」「見」。螳螂捕蟬之殺機,聞而不覺者眾矣。小人閒居為不善,須無所不至,君子方解見其肺肝。不然,亦不可逆而億之。 唯夫在己之自知者,則當念之已成,事之已起,只一頭趁著做去,直爾不覺;雖善惡之分明者未嘗即昧,為是君子故。而中閑千條萬緒,盡有可以自恕之方,而不及初幾之明察者多矣。故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 然必存養之君子而始知者,則以庸人後念明於前念,而君子則初幾捷於後幾。其分量之不同,實有然者。知此,則程子之言,蓋斷章立義,以警小人之邪心,而非聖學之大義,益明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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