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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一

  章句言「命猶令也」。小注朱子曰:「命如朝廷差除。」又曰:「命猶誥勅。」謂如朝廷固有此差除之典,遇其人則授之,而受職者領此誥勅去,便自居其位而領其事。以此喻之,則天無心而人有成能,審矣。

  董仲舒對策有雲「天令之謂命」,朱子語本於此。以實求之,董語尤精。令者,天自行其政令,如月令、軍令之謂,初不因命此人此物而設,然而人受之以為命矣。令只作去聲讀。若如北溪所雲「分付命令他」,則讀「令」如「零」,便大差謬。人之所性,皆天使令之,人其如傀儡,而天其如提彄者乎?

  天只陰陽五行,流蕩出內於兩閑,何嘗屑屑然使令其如此哉?必逐人而使令之,則一人而有一使令,是釋氏所謂分段生死也。天即此為體,即此為化。若其命人但使令之,則命亦其機權之緒餘而已。如此立說,何以知天人之際!

  二

  章句於性、道,俱兼人物說,或問則具為分疏:於命則兼言「賦與萬物」,於性則曰 「吾之得乎是命以生」;於命則曰「庶物萬化繇是以出」,於性則曰「萬物萬事之理」。與事類言而曰理,則固以人所知而所處者言之也。其於道也,則雖旁及鳥獸草木、虎狼蜂蟻之類,而終之曰「可以見天命之本然,而道亦未嘗不在是」,則顯以類通而證吾所應之事物,其理本一,而非概統人物而一之也。

  章句之旨,本自程子。雖緣此篇雲「育物」,雲「盡物之性」,不容閒棄其實,則程、朱於此一節文字,斷章取義,以發明性道之統宗,固不必盡合中庸之旨者有之矣。兩先生是統說道理,須教他十全,又胸中具得者一段經綸,隨地迸出,而借古人之言以證己之是。

  若子思首發此三言之旨,直為下戒懼慎獨作緣起。蓋所謂中庸者,天下事物之理而以措諸日用者也。若然,則君子亦將于事物求中,而日用自可施行。然而有不能者,則以教沿修道而設,而道則一因之性命,固不容不於一動一靜之閑,審其誠幾,靜存誠,動研幾。而反乎天則。是行乎事物而皆以洗心於密者,本吾藏密之地,天授吾以大中之用也。審乎此,則所謂性、道者,專言人而不及乎物,亦明矣。

  天命之人者為人之性,天命之物者為物之性。今即不可言物無性而非天所命,然盡物之性者,亦但盡吾性中皆備之物性,使私欲不以害之,私意不以悖之,故存養省察之功起焉。

  如必欲觀物性而以盡之,則功與學為不相准。故或問於此,增入學問思辨以為之斡旋,則強取大學格物之義,施之於存養省察之上。乃中庸首末二章,深明入德之門,未嘗及夫格致,第二十章說學問思辨,乃以言道之費耳。則番陽李氏所雲「中庸明道之書,教者之事」,其說為通。亦自物既格、知既致而言。下學上達之理,固不待反而求之於格致也。

  況夫所雲盡人物之性者,要亦於吾所接之人、所用之物以備道而成教者,為之知明處當,而贊天地之化育。若東海巨魚,南山玄豹,鄰穴之蟻,遠浦之蘋,雖天下至聖,亦無所庸施其功。即在父子君臣之閑,而不王不禘,親盡則祧,禮衰則去,位卑則言不及高。要於志可動氣、氣可動志者盡其誠,而非於不相及之地,為之燮理。故理一分殊,自行於仁至義盡之中,何事撤去藩籬,混人物於一性哉?

  程子此語,大費斡旋,自不如呂氏之為得旨。故朱子亦許呂為精密,而特謂其率性之解,有所窒礙;非如潛室所雲,但言人性,不得周普也。

  至程子所雲馬率馬性,牛率牛性者,其言性為已賤。彼物不可雲非性,而已殊言之為馬之性、牛之性矣,可謂命於天者有同原,而可謂性於己者無異理乎?程子於是顯用告子「生之謂性」之說,而以知覺運動為性,以馬牛皆為有道。

  夫人使馬乘而使牛耕,固人道之當然爾。人命之,非天命之。若馬之性則豈以不乘而遂失,牛之性豈以不耕而遂拂乎?巴豆之為下劑者,為人言也,若鼠則食之而肥矣。倘舍人而言,則又安得謂巴豆之性果以克伐而不以滋補乎?

  反之於命而一本,凝之為性而萬殊。在人言人,在君子言君子。則存養省察而即以盡吾性之中和,亦不待周普和同,求性道于貓兒狗子、黃花翠竹也。固當以或問為正,而無輕議藍田之專言人也。

  三

  章句「人知己之有性」一段,是朱子借中庸說道理,以辨異端,故或問備言釋、老、俗儒、雜伯之流以實之,而曰「然學者能因其所指而反身以驗之」,則亦明非子思之本旨也。小注所載元本,乃正釋本文大義,以為下文張本。其曰「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則「是故君子」二段理事相應之義,皎如白日矣。

  程、朱二先生從戴記中抽出者一篇文字,以作宗盟,抑佛、老,故隨拈一句,即與他下一痛砭,學者亦須分別觀之始得。子思之時,莊、列未出,老氏之學不顯,佛則初未入中國。人之鮮能夫中庸者,自飲食而不知味;即苟遵夫教,亦杳不知有所謂性道,而非誤認性道之弊。子思於此,但以明中庸之道藏密而用顯,示君子內外一貫之學,亦無暇與異端爭是非也。

  他本皆用元注,自不可易。唯祝氏本獨別。此或朱子因他有所論辨,引中庸以證之,非正釋此章語。輯章句者,喜其足以建立門庭,遂用祝本語,非善承先教、成全書者也。自當一從元本。

  四

  所謂性者,中之本體也;道者,中和之大用也;教者,中庸之成能也。然自此以後,凡言道皆是說教,聖人修道以立教,賢人繇教以入道也。生聖人之後,前聖已修之為教矣,乃不謂之教而謂之道,則以教立則道即在教,而聖人之修明之者,一肖夫道而非有加也。

  故程子曰「世教衰,民不興行」,亦明夫行道者之一循夫教爾。不然,各率其性之所有而即為道,是道之流行於天下者不息,而何以雲「不明」「不行」哉?不行、不明者,教也。教即是中庸,即是君子之道,聖人之道。章句、或問言禮、樂、刑、政,而不提出「中庸」字,則似以中庸贊教,而異於聖言矣。然其雲「日用事物」,是說庸。雲「過不及者有以取中」,是中之所以為庸。則亦顯然中庸之為教矣。

  三句一直趕下,至「修道之為教」句,方顯出中庸來,此所謂到頭一穴也。李氏雲「道為三言之綱領」,陳氏雲「『道』字上包『性』字,下包『教』字」,皆為下「道也者」單舉「道」字所惑,而不知兩「道」字文同義異。呂氏於「率」字說工夫,亦於此差。「率性之謂道」一句是脈絡,不可於此急覓工夫。若認定第二句作綱,則「修道」句不幾成蛇足耶?

  五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以者用也,即用此陰陽五行之體也。猶言人以目視,以耳聽,以手持,以足行,以心思也。若夫以規矩成方員,以六律正五音,體不費費煩之費而用別成也。天運而不息,只此是體,只此是用。北溪言「天固是上天之天,要即是理」,乃似不知有天在。又雲「藉陰陽五行之氣」,藉者借也,則天外有陰陽五行而借用之矣。

  人卻於仁、義、禮、智之外,別有人心;天則於元、亨、利、貞之外,別無天體。通考乃雲「非形體之天」,尤為可笑。天豈是有形底?不見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乃此所雲「天」者,則又自象之所成為言,而兼乎形之所發。「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即資此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以始以生也。而又曰「乃統天」,則天之為天,即此資始萬物者統之矣。有形未有形,有象未有象,統謂之天;則健順無體而非無體,五行有形而不窮於形也。只此求解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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