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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大旨


  中庸之名,其所自立,則以聖人繼天理物,修之於上,治之於下,皇建有極,而錫民之極者言也。二「極」字是中,「建」字「錫」字是庸。故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又曰:「中庸不可能也。」是明夫中庸者,古有此教,而唯待其人而行;而非虛就舉凡君子之道而贊之,謂其「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能中,「平常不易」之庸矣。

  天下之理統於一中:合仁、義、禮、知而一中也,析仁、義、禮、知而一中也。合者不雜,猶兩儀五行、乾男坤女統於一太極而不亂也。離者不孤,猶五行男女之各為一炁,而實與太極之炁無有異也。審此,則「中和」之中,與「時中」之中,均一而無二矣。朱子既為分而兩存之,又為合而貫通之,是已。然其專以中和之中為體則可,而專以時中之中為用則所未安。

  但言體,其為必有用者可知;言未發則必有發。而但言用,則不足以見體。「時中」之中,何者為體耶?「時中」之中,非但用也。中,體也;時而措之,然後其為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體也;發而皆中節,亦不得謂之非體也。所以然者,喜自有喜之體,怒自有怒之體,哀樂自有哀樂之體。喜而賞,怒而刑,哀而喪,樂而樂,音嶽。則用也。雖然,賞亦自有賞之體,刑亦自有刑之體,喪亦自有喪之體,樂音嶽亦自有樂之體,是亦終不離乎體也。書曰:「允執厥中。」中,體也;執中而後用也。子曰:「君子而時中。」又曰:「用其中於民。」中皆體也;時措之喜怒哀樂之閑,而用之於民者,則用也。以此知夫凡言中者,皆體而非用矣。

  周子曰:「中也者,和也。」言發皆中節之和,即此中之所為體撰者以為節也。未發者未有用,而已發者固然其有體。則「中和」之和,統乎一中以有體,不但中為體而和非體也。「時中」之中,兼和為言。和固為體,「時中」之中不但為用也明矣。

  中無往而不為體。未發而不偏不倚,全體之體,猶人四體而共名為一體也。發而無過不及,猶人四體而各名一體也。固不得以分而效之為用者之為非體也。若朱子以已發之中為用,而別之以無過不及焉,則將自其已措鹹宜之後,見其無過焉而贊之以無過,見其無不及焉而贊之以無不及。是虛加之詞,而非有一至道焉實為中庸,胥古今天下之人,乃至中材以下,得一行焉無過無不及,而即可以此名歸之矣。夫子何以言「民鮮能久」,乃至「白刃可蹈」,而此不可能哉?

  以實求之:中者體也,庸者用也。未發之中,不偏不倚以為體,而君子之存養,乃至聖人之敦化,胥用也。已發之中,無過不及以為體,而君子之省察,乃至聖人之川流,胥用也。未發未有用,而君子則自有其不顯篤恭之用。已發既成乎用,而天理則固有其察上察下之體。中為體,故曰「建中」,曰「執中」,曰「時中」,曰「用中」;渾然在中者,大而萬理萬化在焉,小而一事一物亦莫不在焉。庸為用,則中之流行於喜怒哀樂之中,為之節文,為之等殺,皆庸也。

  故「性」、「道」,中也;「教」,庸也。「修道之謂教」,是庸皆用中而用乎體,用中為庸而即以體為用。故中庸一篇,無不緣本乎德而以成乎道,則以中之為德本天德,性道。而庸之為道成王道,天德、王道一以貫之。是以天命之性,不離乎一動一靜之閑,而喜怒哀樂之本乎性、見乎情者,可以通天地萬物之理。如其不然,則君子之存養為無用,而省察為無體,判然二致,將何以合一而成位育之功哉?

  夫手足,體也;持行,用也。淺而言之,可雲但言手足而未有持行之用;其可雲方在持行,手足遂名為用而不名為體乎?夫唯中之為義,專就體而言,而中之為用,則不得不以 「庸」字顯之,故新安陳氏所雲「『中庸』之中為中之用」者,其謬自見。

  若夫庸之為義,在說文則雲「庸,用也」;字從庚從用,言用之更新而不窮。尚書之言庸者,無不與用義同。自朱子以前,無有將此字作平常解者。莊子言「寓諸庸」,庸亦用也。易系[文言]所雲「庸行」「庸言」者,亦但謂有用之行、有用之言也。蓋以庸為日用則可,日用亦更新意。而於日用之下加「尋常」二字,則贅矣。道之見於事物者,日用而不窮,在常而常,在變而變,總此吾性所得之中以為之體而見乎用,非但以平常無奇而言審矣。

  朱子既立庸常之義,乃謂湯、武放伐,亦止平常。夫放君伐主而謂之非過不及,則可矣,倘必謂之平常而無奇,則天下何者而可謂之奇也?若必以異端之教而後謂之奇,則楊、墨之無父無君,亦充義至盡而授之以罪名,猶未至如放君伐主之為可駭。故彼但可責其不以中為庸,而不可責之以奇怪而非平常。況中庸一篇元不與楊、墨為敵,當子思之時,楊、墨之說未昌。且子言「民鮮能久」,則中庸之教,著自古者道同俗一之世,其時並未有異端起焉,則何有奇怪之可辟,而須標一平常之目耶?

  子所雲過不及者,猶言賢者俯而就,不肖者企而及,謂夫用其喜怒哀樂者,或過於情,或不及夫情,如閔子、子夏之釋服鼓琴者爾。至其所辨異於小人之道無忌憚而的然日亡者,蓋亦不能察識夫天命之理,以盡其靜存動察之功,而強立政教如管、商之類,為法苛細,的然分明,而違理拂情,不能久行於天下而已。豈其無忌憚也,果有吞刀吐火、禦風入甕之幻術,為尤異于湯、武之放伐也乎?

  朱子生佛、老方熾之後,充類而以佛、老為無忌憚之小人,固無不可。乃佛、老之妄,亦唯不識吾性之中而充之以為用,故其教亦淺鄙動俗,而終不能奇;則亦無事立平常之名,以樹吾道之壘也。

  況世所謂無奇而為庸者,其字本作「傭」。言如為人役用之人,識陋而行卑,中庸所謂「鮮能知味」之下游也。君子之修道立教而為傭焉,其以望配天達天之大德,不亦遠哉?故知曰「中庸」者,言中之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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