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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第九章


  一

  章句「立教之本」云云,亦但從性情會通處,發明家國之一理,以見教家之即以教國耳。「識端推廣」,乃朱子從言外衍說,非傳意所有。緣恐人將孝弟慈說得太容易,以為不待學而自能,竟同處子之不學養子一例,故補此一說,見教家教國,理則一而分自殊;事之已殊,有不待推而不可者。

  其雲「立教之本」,即指上孝弟慈,金仁山之說為近。所雲本者,以家國對勘:教家者教國之本,孝弟慈者事君、事長、使眾之本也。唯其不假強為,則同命於天,同率于性,天理流行,性命各正,非僅可通於家而不可行于國也。唯養子不待學,則使眾亦不待別有所學,而自無不可推矣。故立教之本,有端可識,而推廣無難也。

  章句恰緊在一「耳」字,而朱子又言「此且未說到推上」,直爾分明。玉溪無端添出明德,仁山以「心誠求之」為推,皆是胡亂忖度。「心誠求之」元是公共說的,保赤子亦如此,保民亦如此。且此但言教而不言學。一家之教,止教以孝于親、弟于長、慈於幼,何嘗教之以推?所謂推者,乃推教家以教國也,非君子推其慈於家者以使國之眾也。

  所引書詞,斷章立義。但據一「如」字,明二者之相如;而教有通理,但在推廣,而不待出家以別立一教。認章句之旨不明,乃謂君子推其慈家之恩以慈國,其于經傳「齊」「治」二字何與,而傳文前後六「教」字,亦付之不問。小儒見杌驚鬼,其瞀亂有如此者,亦可歎也已!

  二

  徑以孝弟慈為「明明德」者,黃氏之邪說也。朱門支裔,背其先師之訓,淫於鵝湖者,莫此為甚。其始亦但牽枝分段,如今俗所謂章旨者,而其悖遂至於是。王陽明疑有子支離,只欲將仁與孝弟並作一個。若論孝弟慈之出於天性,亦何莫非「明德」?盡孝、盡弟、盡慈,亦何不可雲「明明德」?而實則不然。如廿一史所載孝友、獨行傳中人物,乃至王祥、李密一流,不可雲他孝弟有虧欠在;而其背君趨利,詎便可許之為克明其德?

  至如所雲「天明地察」,則又不可以此章所言孝者例之。此但據教家教國而言,則有七八分帶得過,而君子之教已成。故曰:「敬敷五教在寬。」且不敢遽責其為王祥、李密,而況其進焉者乎?

  明明德之事,經文所雲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缺一不成,章句已分明言之。倘必待格致誠正之已盡,而後可雲孝子、弟弟、慈長,則即令堯、舜為之長,取一家之人,戒休董威之,且沒世而不能。如但以保赤子之慈,而即可許之明明德,則凡今之婦嫗,十九而明其明德矣。

  于德言明,於民言新,經文固自有差等。陸、王亂禪,只在此處,而屈孟子不學不慮之說以附會己見,其實則佛氏呴呴嘔嘔之大慈大悲而已。聖賢之道,理一分殊,斷不以乳媼推幹就濕、哺乳嚼粒之恩為天地之大德。故朱子預防其弊,而言識、言推,顯出家國殊等來。家國且有分別,而況於君德之與民俗,直是萬仞壁立,分疆畫界。比而同之,亂天下之道也。

  三

  程子所雲「慈愛之心出於至誠」,乃以引伸養子不待學之意,初不因傳文「誠求」「誠」字而設。凡母之於子,性自天者,皆本無不誠,非以「誠」字為工夫語。吳季子無端蔓及誠意,此如拈字酒令,搭著即與安上,更不顧理。學者最忌以此種戲心戲論窺聖賢之旨。如母之於赤子,豈嘗戒欺求謙,慎其獨知,而後知保哉?

  誠之為說,中庸詳矣。程子所雲「出於至誠」者,「誠者天之道也」。天以是生人。「誠其意」者,「誠之者人之道也」。須擇善而固執。天道不遺于夫婦,人道則唯君子為能盡之。若傳文「心誠求之」之「誠」,則不過與「苟」字義通。言「心」言「求」,則不待言「誠」而其真實不妄自顯矣。

  經傳之旨,有大義,有微言,亦有相助成文之語。字字求義,而不顧其安,鮮有不悖者。況此但據立教而言,以明家國之一理。家之人固不能與於誠意之學,矧國之人萬有不齊,不因其固有之良,導之以易從之功,而率之與講靜存動察之學,不亦傎乎!

  若雲君子之自誠其意者,當以母之保子為法,則既非傳者之本意;而率入大學之君子,相與呴呴嘔嘔以求誠,「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此之謂夫!故戲論之害理,劇於邪說,以其似是而非也。

  四

  機者發動之繇,只是動於此而至於彼意,要非論其速不速也。國之作亂,作亂自是分爭草竊,非但不仁不讓而已也。非一人之甫為貪戾而即然。且如無道如隋煬帝,亦延得許久方亂;漢桓帝之後無靈帝,黃巾之禍亦不如是之酷。且傳文此喻,極有意在。如弩機一發,近者亦至之有准,遠者亦至之有准,一條驀直去,終無迂曲走移。一人貪戾,則近而受之者家,遠而受之者國,其必至而不差,一也。

  矢之中物,必有從來。仁讓作亂之成於民,亦必有從來。如雲禮達分定,則民易使,實是上之人為達之而為定之,豈但氣機相感之浮說乎?一家之仁讓,非自仁自讓也,能齊其家者教之也。教成於家而推以教國者,即此仁讓,而國無不興焉。蓋實恃吾教仁教讓者以為之機也。若但以氣機感通言之,則氣無畛域,無頓舍,直可雲身修而天下平矣。

  大學一部,恰緊在次序上,不許人作無翼而飛見解。吳季子「瞬息不留」之淫詞,為害不小。既瞬息不留,則一念初起,遍十方界,所有眾生,成佛已竟,何事言修、言齊、言治、言平之不已哉?

  五

  韋齊[齋]雲「有諸己不必求諸人,無諸己不必非諸人」,斷章取義,以明君子自治之功則然。子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要為修慝者言之爾。蓋明德之功而未及於新民也。經雲:「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既欲治其國矣,而可不必求,不必非乎?但有諸己者與求諸人者,無諸己者與非諸人者,亦自有淺深之不同。如舜之事父母,必至於「烝烝乂不格奸」,而後自謂可以為人子。其求於天下之孝者,亦不過服勞奉養之不匱而已。

  細為分之,則非但身之與國,不可以一律相求,即身之於家,家之于國,亦有厚薄之差。曾子固不以己之孝責曾元,而天子使吏治象之國,亦不概施夫異姓不韙之諸侯也。故曰理一而分殊。然原其分殊,而理未嘗不一,要以帥人而後望人之從,其道同也。故在家無怨者,在邦亦無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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