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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第七章


  一

  程子謂「忿懥、恐懼、好樂、憂患,非是要無此數者,只是不以此動其心」,乃探本立論,以顯實學,非若後人之逐句求義而不知通。

  不動其心,元不在不動上做工夫。孟子曰:「不動心有道。」若無道,如何得不動?其道固因乎意誠,而頓下處自有本等當盡之功,故程子又雲:「未到不動處,須是執持其志。」不動者,心正也;執持其志者,正其心也。大全所輯此章諸說,唯「執持其志」四字分曉。朱子所稱「敬以直內」,尚未與此工夫相應。

  逐句求義者見傳雲「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必疑謂無所忿懥而後得其正。如此戲論,朱子亦既破之矣,以其顯為悖謬也。而又曰「湛然虛明,心如太虛,如鏡先未有象,方始照見事物」,則其所破者用上無,而其所主者體上無也。體用元不可分作兩截,安見體上無者之賢於用上無耶?況乎其所謂「如一個鏡,先未有象」,虛明之心固如此矣。即忿懥等之 「不得其正」者,豈無事無物時,常懷著忿懼樂患之心?天下乃無此人。假令有無可忿當前而心恒懊惱,則亦病而已矣。是則「不得其正」者,亦先未有所忿懥,而因所感以忿懥耳。若其正者則樂多良友,未得其人而展轉願見;憂宗國之淪亡,覆敗無形,而耿耿不寐,亦何妨於正哉?

  又其大不可者,如雲「未來不期,已過不留,正應事時不為系縛」,此或門人增益朱子之言,而非定論。不然,則何朱子顯用佛氏之邪說而不恤耶?佛氏有「坐斷兩頭,中閑不立」之說,正是此理。彼蓋謂大圓智鏡,本無一物,而心空及第,乃以隨緣赴感,無不周爾。迨其末流,不至於無父無君而不止。大學之正其心以修齊治平者,豈其然哉?既欲其虛矣,又欲其不期、不留而不系矣,則其於心也,但還其如如不動者而止,而又何事於正

  故釋氏之談心,但雲明心、了心、安心、死心,而不言正。何也?以苟欲正之,則已有期、有留、有系,實而不虛也。今有物於此,其位有定向,其體可執持,或置之不正而後從而正之。若窅窅空空之太虛,手挪不動,氣吹不移,則從何而施其正?且東西南北,無非太虛之位,而又何所正耶?

  用「如太虛」之說以釋「明明德」,則其所爭,尚隱而難見。以此言「明」,則猶近老氏「虛生白」之旨。以此言「正心」,則天地懸隔,一思而即知之矣。故程子直以孟子持志而不動心為正心,顯其實功,用昭千古不傳之絕學,其功偉矣。

  孟子之論養氣,曰「配義與道」。養氣以不動心,而曰「配義與道」,則心為道義之心可知。以道義為心者,孟子之志也。持其志者,持此也。夫然,而後即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無不得其正。何也?心在故也。而耳目口體,可得言修矣。此數句正從傳文反勘出。

  傳者于此章,只用半截活文,寫出一心不正、身不修之象,第一節心不正之象。以見身心之一貫。故章首雲「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章末雲「此謂修身在正心」,但為兩「在」字顯現條理,以見欲修其身者,不可竟於身上安排,而大學正心之條目,非故為迂玄之教。若正心工夫,則初未之及,誠意修身等傳,俱未嘗實說本等工夫。固不以無所忿懥云云者為正之之功,而亦不以致察於四者之生,使不以累虛明之本體為正也。

  夫不察則不正,固然矣。乃慮其不正而察之者,何物也哉?必其如鑒如衡而後能察,究竟察是誠意事。則所以能如鑒如衡者,亦必有其道矣。故曰「不動心有道」也。

  蓋朱子所說,乃心得正後更加保護之功,此自是誠意以正心事。而非欲修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故一則曰「聖人之心瑩然虛明」,一則曰「至虛至靜,鑒空衡平」,終於不正之繇與得正之故,全無指證。則似朱子於此「心」字,尚未的尋落處,不如程子全無忌諱,直下「志」字之為了當。此「心」字在明德中,與身、意、知各只分得一分,不可作全體說。若雲至虛至明,鑒空衡平,則只消說個正心,便是明明德,不須更有身、意、知之妙。其引伸傳文,亦似誤認此章實論正心工夫,而于文義有所不詳。蓋刻求工夫而不問條理,則將並工夫而或差矣。

  今看此書,須高著眼,籠著一章作一句讀,本文「所謂」、「此謂」,原是一句首尾。然後知正心工夫之在言外,而不牽文害義,以虛明無物為正。則程子之說,雖不釋本文,而大義已自無遺。傳蓋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以凡不能正其心者,一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其正矣,意不動尚無敗露,意一動則心之不正者遂現。唯其心不在也。持之不定,則不在意發處作主。心不在焉,而不見、不聞、不知味,則雖欲修其身而身不聽,此經所謂「修身在正其心」也。釋本文。

  「不得其正」,心不正也,非不正其心。「不見」、「不聞」、「不知味」,身不受修也,非身不修也。「心不在」者,孟子所謂「放其心」也。「放其心」者,豈放其虛明之心乎?放其仁義之心也。

  蓋既是虛虛明明地,則全不可收,更於何放?止防窒塞,無患開張。故其不可有者,留也、期也、系也。留則過去亦在,期則未來亦在,系則現前亦在。統無所在,而後心得其虛明,佛亦不作。何以又雲「心不在焉」,而其弊如彼乎?朱子亦已明知其不然,故又以操則存、求放心、從大體為征。夫操者,操其存乎人者仁義之心也;求者,求夫仁人心、義人路也;從者,先立夫天之所與我者也。正其心于仁義,而持之恒在,豈但如一鏡之明哉?惜乎其不能暢言之於章句,而啟後學之紛紜也!

  二

  切須知以何者為心,不可將他處言心者混看。抑且須知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之屬心與否。以無忿懥等為心之本體,是「心如太虛」之說也,不可施正,而亦無待正矣。又將以忿懥等為心之用,則體無而用有,既不相應。如鏡既空,則但有影而終無光。且人之釋心意之分,必曰心靜而意動,今使有忿懥等以為用,則心亦乘於動矣。只此處從來不得分明。

  不知大學工夫次第,固雲「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煞認此作先後,則又不得。且如身不修,固能令家不齊;乃不能齊其家,而過用其好惡,則亦身之不修也。況心之與意,動之與靜,相為體用,而無分於主輔,故曰「動靜無端」。故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而心苟不正,則其害亦必達於意,而無所施其誠。

  凡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皆意也。不能正其心,意一發而即向於邪,以成乎身之不修。此意既隨心不正,則不復問其欺不欺、慊不慊矣。若使快足,入邪愈深。故愚謂意居身心之交,八條目自天下至心,是步步向內說;自心而意而知而物,是步步向外說。而中庸末章,先動察而後靜存,與大學之序並行不悖。則以心之與意,互相為因,互相為用,互相為功,互相為效,可雲繇誠而正而修,不可雲自意而心而身也。心之為功過於身者,必以意為之傳送。

  三

  朱子說「鑒空衡平之體,鬼神不得窺其際」,此語大有病在。南陽忠國師勘胡僧公案,與列子所紀壺子事,正是此意。凡人心中無事,不思善,不思惡,則鬼神真無窺處。世有猜棋子戲術,握棋子者自不知數,則彼亦不知,亦是此理。此只是諺所雲「陰陽怕懵懂」,將作何用,豈可謂之心正?心正者,直是質諸鬼神而無疑。若其光明洞達,匹夫匹婦亦可盡見其心,豈但窺其際也而已哉?

  四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恁般時,心恰虛虛地,鬼神亦不能窺其際,唯無以正之故也。不然,豈杜子美於鳥未到眼時,預期一鳥而看之;鳥已飛去後,尚留一鳥於胸中;鳥正當前時,並將心系著一鳥乎?唯其無留、無期、無系,適然一鳥過目,而心即趨之,故不覺應人之錯也。

  正心者,過去不忘,未來必豫,當前無絲毫放過。則雖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有主者固不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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