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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第六章


  一

  先儒分致知格物屬知,誠意以下屬行,是通將大學分作兩節。大分段處且如此說,若逐項下手工夫,則致知格物亦有行,誠意以下至平天下亦無不有知。

  格致有行者,如人學弈棋相似,但終日打譜,亦不能盡達殺活之機;必亦與人對弈,而後譜中譜外之理,皆有以悉喻其故。且方其迸著心力去打譜,已早屬力行矣。

  蓋天下之事,固因豫立,而亦無先知完了方才去行之理。使爾,無論事到身上,繇你從容去致知不得;便盡有暇日,揣摩得十餘年,及至用時,不相應者多矣。如為子而必誠於孝,觸目警心,自有許多痛癢相關處,隨在宜加細察,亦硬靠著平日知道的定省溫清樣子做不得。是故致知之功,非抹下行之之功於不試,而姑儲其知以為誠正之用。是知中亦有行也。

  知此,則誠意以下亦有知之之功,亦可知矣。如意才起處,其為善為惡之分界有顯然易別者,夙昔所致之知可見其效,而無待於更審矣。其疑善疑惡,因事幾以決,亦有非夙昔之可豫知者。則方慎之際,其加警省而為分別也,亦必用知。

  即以好好色惡惡臭言之。起念好惡時,惺然不昧,豈不屬知?好而求得,惡而求去,方始屬行。世豈有在心意上做工夫,而死守舊聞,一直做去,更不忖度之理?使然,非果敢而窒者,則亦硜硜之小人而已。

  大要致知上總煞分明,亦只是大端顯現;研幾審理,終其身而無可輟也。倘雲如白日麗天,更無勞其再用照燭,此聖神功化極致之所未逮,而況于學者?而方格致之始,固事在求知,亦終不似俗儒之記誦講解以為格物,異端之面壁觀心以為致知,乃判然置行於他日,而姑少待之也。

  知此,則第六章傳章句所雲「己所獨知」,第八章傳文所雲「知惡」、「知美」之類,皆行中之知,無待紛紜爭誠意之功在致知前、致知後矣。經言先後,不言前後。前後者,昨今之謂也。先後者,緩急之謂也。

  二

  或問雲:「無不好者拒之於內,無不惡者挽之於中。」夫好惡而必聽命於中之所為主者,則亦必有固好者挽之於內,固惡者拒之於中矣。

  傳文原非以「毋自欺」為「誠其意」硬地作注腳,乃就意不誠者轉念之弊而反形之。自欺是不誠。若無不誠,亦須有誠。要此誠意之功,則是將所知之理,遇著意發時撞將去,教他吃個滿懷;及將吾固正之心,吃緊通透到吾所將應底事物上,符合穿徹,教吾意便從者上面發將出來,似竹筍般始終是者個則樣。如此撲滿條達,一直誠將去,更不教他中閑招致自欺,便謂之毋自欺也。

  傳者只為「誠其意」上更無可下之語,只說誠意已足。故通梢說個「毋自欺」。章句雲「毋者禁止之辭」,如今郡縣禁止詞訟,只是不受,非拏著來訟者以刑罰治之也。不然,虛內事外,只管把者意揀擇分派,此為非自欺而聽其發,此為自欺而遏絕之,勿論意發於倉卒,勢不及禁,而中心交戰,意為之亂,抑不能滋長善萌。況乎內無取正之則、篤實之理為克敵制勝之具,豈非張空弮而入白刃乎?經傳皆雲「誠其意」,不雲「擇其意」、「嚴其意」,後人蓋未之思耳。

  但當未有意時,其將來之善幾惡幾,不可預為擬制,而務于從容涵養,不可急迫迫地逼教好意出來。及其意已發而可知之後,不可強為補飾,以涉於小人之掩著。故待己所及知,抑僅己所獨知之時而加之慎。實則以誠灌注乎意,徹表徹裡,徹始徹終,強固精明,非但於獨知而防之也。

  慎字不可作防字解,乃縝密詳謹之意。惡惡臭,好好色,豈有所防哉?無不好,無不惡,即是慎。蓋此誠字,雖是用功字,原不與偽字對;偽者,欺人者也。乃與不誠為對;如中庸言「不誠無物」之不誠。不誠則或偽,偽不僅於不誠。不誠者,自欺者也;不誠則自欺,自欺則自體不成,故無物。若偽,則反有偽物矣。總為理不滿足,所以大概說得去、行得去便休。

  詩雲「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只為是個貧家,所以扯拽教過。若誠其意者,須是金粟充滿,而用之如流水,一無吝嗇,則更不使有支撐之意耳。此則慎獨為誠意扣緊之功,而非誠意之全恃乎此,及人所共知之後,遂無所用其力也。雖至人所共知,尚有有其意而未有其事之時。意中千條百緒,統名為意。

  只為意不得誠,沒奈何只索自欺。平常不肯開者自欺一條活路,則發意時所以力致其誠者,當何如敦篤也。故誠意者必不自欺,而預禁自欺者亦誠意之法,互相為成也。

  三

  惡惡臭,好好色,是誠之本體。誠其意而毋自欺,以至其用意如惡惡臭、好好色,乃是工夫至到,本體透露。將此以驗吾之意果誠與否則可,若立意要如此,而徑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則直是無下手處。

  好好色、惡惡臭者,已然則不可按遏,未然則無假安排,是以得謂之誠。其不爾者,如閹宦之不好色,鼽窒人之不惡臭,豈有所得用其力哉?

  四

  章句之說,與或問異。看來,或問于傳文理勢較順。傳雲「此之謂自謙」,明是指點出誠好誠惡時心體,非用功語。章句中「務」字、「求」字,於語勢既不符合,不如或問中 「既如此矣」「則庶乎」七字之當。或問雖有「而須臾之頃,纖芥之微,念念相承,無少閑斷」一段,自以補傳意之所必有,非於此始著力,如章句「務決去,求必得」之吃緊下工夫也。其雲「內外昭融,表裡澄徹」,正是自謙時意象;而心正身修,直自謙者之所得耳。如此,則「故君子」一「故」字亦傳遞有因,不爾,亦鶻突不分明矣。此文勢順不順之分也。

  若以理言,章句雲「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所謂使者,制之於此而彼自聽令乎?抑處置有權而俾從吾令乎?若制之於此而彼自聽令,是亦明夫非「決去、求得」之為功矣。如處置有權而「務決去之」,「求必得之」,竊恐意之方發,更不容人逗留而施其挾持也。

  且求善去惡之功,自在既好既惡之余,修身之事,而非誠意之事。但雲好好色、惡惡臭,則人固未有務惡惡臭、求好好色之理。意本不然而強其然,亦安得謂之誠耶?

  子夏入見聖道之時,非不求必得也。而唯其起念之際,非有根心不已之誠,意根心便是誠。則出見紛華而意移。繇此言之,求必得者,固不能如好好色矣。

  章句為初學者陷溺已深,尋不著誠意線路,開此一法門,且教他有入處。若大學徹首徹尾一段大學問,則以此為助長無益之功,特以「毋自欺」三字示以警省反觀之法,非扣緊著好惡之末流以力用其誠也。

  唯誠其意而毋自欺,則其意之好善惡惡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無乎不誠,而乃可謂之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以致其誠之之功焉。本文自如此說,固文順而理安也。

  「自謙」雲者,意誠也,非誠其意也。故或問以「內外昭融」一段,接遞到心正身修上,與經文「意誠而後心正」二句合轍,而非以釋經文「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之旨。此之不察,故難免於惑亂矣。

  小注中有「要自謙」之語,須活看。若要自謙,須慎獨,須毋自欺,須誠其意。不然,雖欲自謙,其將能乎?

  五

  「自欺」、「自謙」一「自」字,章句、或問未與分明拈出。或問雲「苟焉自欺,而意之所發有不誠者」,將在意上一層說,亦微有分別。此自字元不與人相對。其立一欺人以相對者,全不惺忪之俗儒也,其謬固不待破。且自欺既爾,其於自謙也,亦可立一謙人之名以相形乎?

  不爾,則必以意為自。雖未見有顯指意為自者,然夫人胸中若有所解,而憚出諸口,則亦曰意而已矣。苟以意為自,則欺不欺,慊不慊,既一意矣,毋自欺而自謙,又別立一意以治之,是其為兩意也明甚。若雲以後意治前意,終是亡羊補牢之下策。過後知悔,特良心之發見,而可雲誠意而意誠哉?況其所發之意而善也,則已早無所欺矣;如其所發而不善也,此豈可使之謙焉快足者乎?

  今以一言斷之曰:意無恒體。無恒體者,不可執之為自,不受欺,而亦無可謙也。乃既破自非意,則必有所謂自者。此之不審,苟務深求,於是乎「本來面目」、「主人翁」、 「無位真人」,一切邪說,得以乘閑惑人。聖賢之學,既不容如此,無已,曷亦求之經、傳乎?則愚請破從來之所未破,而直就經以釋之曰:所謂自者,心也,欲修其身者所正之心也。蓋心之正者,志之持也,是以知其恒存乎中,善而非惡也。心之所存,善而非惡。意之已動,或有惡焉,以陵奪其素正之心,則自欺矣。意欺心。唯誠其意者,充此心之善,以灌注乎所動之意而皆實,則吾所存之心周流滿愜而無有餒也,此之謂自謙也。意謙心。

  且以本傳求之,則好好色、惡惡臭者,亦心而已。意或無感而生,如不因有色現前而思色等。心則未有所感而不現。如存惻隱之心,無孺子入井事則不現等。好色惡臭之不當前,人則無所好而無所惡。雖妄思色,終不作好。意則起念於此,而取境於彼。心則固有焉而不待起,受境而非取境。今此惡惡臭、好好色者,未嘗起念以求好之惡之,而亦不往取焉,特境至斯受,因以如其好惡之素。且好則固好,惡則固惡,雖境有閑斷,因伏不發,而其體自恒,是其屬心而不屬意明矣。

  傳之釋經,皆以明其條理之相貫,前三章雖分引古以征之,第四章則言其相貫。故下雲「誠中形外」、「心廣體胖」,皆以明夫意為心身之關鑰,意居心身之介,此不可泥經文為次。而非以戒欺求謙為誠意之實功。藉雲戒欺求謙,則亦資以正其心,而非以誠其意。故章末雲:「故君子必誠其意。」猶言故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以心之不可欺而期於謙,則不得不誠其意,以使此心終始一致,正變一揆,而無不慊於其正也。即中庸所謂「無惡於志」。

  夫唯能知傳文所謂自者,則大義貫通,而可免於妄矣。故亟為顯之如此,以補先儒之未及。

  六

  小人之「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固不可謂心之能正,而亦心之暫欲正者也。特其意之一於惡,則雖欲使其暫欲正之心得附於正而終不能。以此推之,則君子之欲正其心者,意有不誠,雖欲恃其素正而無不正,其終不能亦審矣。故君子欲正其心,必慎其獨。

  「閒居」,獨也。「無所不至」,不慎之下流也。「如見其肺肝」者,終無有諒其忸怩知愧之心,而心為意累,同入於惡而不可解也。

  今以掩著為自欺欺人,跡則似矣。假令無所不至之小人,並此掩著之心而無之,是所謂「笑駡繇他笑駡,好官任我為之」者,表裡皆惡,公無忌憚,而又豈可哉?蓋語君子自盡之學,則文過為過之大,而論小人為惡之害,則猶知有君子而掩著,其惡較輕也。

  總以此一段傳文,特明心之權操於意,而終不與上「自欺」、「自謙」相對。況乎欺之為義,謂因其弱而陵奪之,非掩蓋和哄之謂。如石勒言「欺人孤兒寡婦」,豈和哄人孤兒寡婦耶?厭然掩著,正小人之不敢欺君子處。藉不掩不著,則其欺陵君子不更甚乎?小人既非欺人,而其志於為惡者,求快求足,則尤非自欺。則朱子自欺欺人之說,其亦疏矣。

  七

  三山陳氏謂心為內,體為外,繇心廣故體胖。審爾,則但當正心,無問意矣。新安以心廣體胖為誠意者之形外,其說自正。

  若不細心靜察,則心之為內也固然。乃心內身外,將位置意於何地?夫心內身外,則意固居內外之交。是充繇內達外之說,當繇心正而意誠,意誠而身修,與經文之序異矣。今既不爾,則心廣亦形外之驗也。心廣既為形外之驗,則於此言心為內者,其粗疏不審甚矣。

  蓋中外原無定名,固不可執一而論。自一事之發而言,則心未發,意將發,心靜為內,意動為外。又以意之肖其心者而言,則因心發意,心先意後,先者為體於中,後者發用於外,固也。

  然意不盡緣心而起,則意固自為體,而以感通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體。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意也。心則己所不睹不聞而恒存矣。乃己之睹聞,雖所不及而心亦在。乃既有其心,如好惡等,皆素志也。則天下皆得而見之,是與夫意之為人所不及知者較顯也。故以此言之,則意隱而心著,故可雲外。

  體胖之效,固未必不因心廣,而尤因乎意之已誠。若心廣之形焉而見效者,則不但體胖也。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其居心之遠大而無拘累,天下後世皆具知之,豈必驗之於體之胖哉?小人之為不善而人見其肺肝,亦心之形見者也。不可作意說。故形於外者,兼身心而言也。

  八

  「十目所視」一段,唯雲峰胡氏引中庸「莫見乎隱」一節以證此,極為吻合。章句謂此承上文而言。乃上文所引小人之為不善,特假以征誠中形外之旨,而業已以「故君子慎其獨也」一句結正之,則不復更有餘意。慎獨之學,為誠意者而發,亦何暇取小人而諄諄戒之耶?

  且小人之掩著,特其見君子則然耳,若其無所不至,初不畏天下之手目也。況為不善而無所不至矣,使其能逃天下之手目,亦複何補?「何益」雲者,言掩著之心雖近於知恥,而終不足以蓋其愆,豈以幸人之不知為有益哉?既非幸人之不知為有益,則手目之指視,不足為小人戒也。

  且雲「無所不至」,則非但有其意,而繁有其事矣,正萬手萬目之共指共視,而何但於十?藉雲「閒居」者獨也,固人所不及知也;則夫君子之慎獨也,以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其幾尚托於靜,而自喻最明。若業已為十目十手之所指視,則人皆知之矣,而何名為獨?凡此皆足以征章句之疏矣。

  中庸雲「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謂君子之自知也。此言十目十手,亦言誠意者之自知其意。如一物於此,十目視之而無所遁,十手指之而無所匿,其為理為欲,顯見在中,纖毫不昧,正可以施慎之之功。故曰:「其嚴乎!」謂其尚於此而謹嚴之乎!能致其嚴,則心可正而身可修矣。其義備中庸說中,可參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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