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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公六論六


  人均乎賤,事一乎無道,跡然而意異,於此三者,雖有曲直,不為之理,君子之道也。故晉趙鞅、荀寅、士吉射之奔叛,概然一例以為之詞,其後齊、鄭、衛党荀、范,以師加晉,趙鞅報焉,《春秋》一以兩國攻戰紀之,而荀、範不著,誠以為不足治也。

  執政之大夫,何言乎賤也?君子之所治者,王者之事也。古者夏、商之季,諸侯而為天子,未聞大夫而為諸侯者也。以為足治而治之,則大夫進矣。大夫之得見於《春秋》,君命在也,非上大夫而不見於《春秋》,大夫厪乎貴也。故《春秋》之錄貴大夫而人士盜陪臣,非謂士陪臣之賤于大夫也,以其不必君命也。大夫非君命,則均乎賤矣。

  邯鄲午之釁,趙鞅開之;伐趙之禍,寅、吉射先之;乃夫鞅之入晉陽也,不獲已而自免,何言乎一無道也?君子之所執法以臨天下者,有所論情,有所論法,有所法立而通乎情,有所法不伸而情不得與。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雖得其情,猶為之矜,民無與乎道者也。君失其政,大夫散于下,雖情可原,無所矜焉。大夫得與乎道者也。大夫者,上不可與諸侯均,而聽其以道伸;下不得與庶人齒,而察其或直以相諒。君子一天下,建諸侯,別其微,峻其級。治大夫者,善則一以禮,不善則一以法,若其情,則雖有可聽,猶弗聽矣。

  鞅之爭荀、範,以邯鄲氏;寅、吉射之爭趙,亦以邯鄲氏,何言乎意異也?邯鄲氏之難,所謂舟盡敝而發於一罅者也。鞅之所欲得者,晉之權也;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晉之權也。猶不僅然也。鞅所欲得者晉,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晉,荀躒、韓不信、魏曼多所欲得者亦晉,或毀或成,或合或離,人操一全晉之心,互食而抑相禁,弗能下而晉始三。邯鄲氏之曲直,彼亦直以為借焉耳。彼以為借,君子顧以為實而聽之,則君子愚矣。未有君子而愚焉者也。

  《春秋》之法廢,而天下之公論以禍天下有餘矣。一旦之權在賤者,遂有賤者之公論焉。區區一人之進退,而趙宋之君乃為之勒鼎鐫石改年號以從之也,賤移貴,而天子賤矣。天下忘其大共之義,而相制者必有名也,屑屑焉就其名而為較其曲直,則有無道之公論焉。無道之公論,一鄉人之所願也,在下而賊德,在上而賊道。故杜欽、穀永之直,直于趙氏;王導之忠,忠於彬、應;李石、鄭覃之正,正於訓、注;蘇軾、蘇轍之賢,賢于章、呂。鄉人者乃侈然相崇以忠賢正直之名,如蚊爭蚋廉於醯側,而不知其貪在血也。

  非道以為道,而道裂矣。君子之不欲為愚也,亦非欲為智也,先覺焉耳。羖與□之參於前也,於羖知之,於□知之。牧人之計,於羊知之。君子之計也,知其為羊,不察而辨,一鄉之所願,安足紀哉!故夫人之有異心者,有他惡而不之惡,有他善而不之旌。不怵其惡,惡歸於討;不驚其善,善歸於惡。何也?唯先覺之也。有他惡而加之惡,則無他惡而減之惡矣;無他惡而減之惡,則有固惡而加之善矣。有固惡者猶瘵也,不必瘍而亡,無問其瘍不瘍也。荀彧不察,乃以獎操而抑紹;崔胤不察,乃以護汴而攻晉;俗儒不察,乃以是蜀黨而非閩,穢史不察,乃以譽完顏雍而毀亮,皆夫以跡而為公論者也。跡者之公論,殆於以天下而趨於盜與夷,不亦賊乎?故末世之公論不熾,聖人之大道不隱。定、哀之際,于晉而爭荀、範之是非,于魯而爭陽虎、侯犯、不狃之忠逆,賢者且為熒熒焉。聖人懼,《春秋》作,一捐之不足治而道始不裂,後之人其胡迷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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