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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九辯(3)


  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盛」,一作「晟」。)

  時世,當時之國勢也。包胥存楚,必死之氣壯也;以國之不固為憂,故忘其死。今屈子慕其風而同其情,洞見國事之非,而早為之慮。

  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矩而改鑿。

  鑿,在到反,相函持之路也。時勢之不固,邪佞之狂悖為之。

  獨耿介而不隨兮,願慕先聖之遺教。處濁世而顯榮兮,非餘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此而守高。食不媮而為飽兮,衣不苟而為溫。竊慕詩人之遺風兮,願托志乎素餐。

  獨,屈子獨也。名,位也。媮,與偷同。詩人,《伐檀》之詩,托志素餐,以素餐為恥。此明屈子之志,與先聖之心合轍,不騖于富貴,唯守義以行,可貧可賤,固可生而可死。其情固,其氣盛,是無愧於申胥之美,而可恃以存楚者也。

  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

  倔,與詘通。《禮·儒行》:「不充詘于富貴。」言自滿而心志詘,不復更有他圖也。泊,無定向也。言楚之君臣,偷安僥倖,莽罔妄行,不念初終,無可倚恃。僅一屈子,而奈何不急用之?

  (危詞)

  無衣裘以禦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

  衣裘以禦冬,貞臣以禦難。故申胥者,楚昭之以禦寒也。屈子之慕先聖、謹名義,懷王父子之以禦寒也。褫而凍死,尚誰憐之?

  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淚而有哀。

  承上而言。貞臣廢棄,國無與立,秋盡宵長,哀悼不容自已,如下文所雲。洪興祖本自此以下別為一章,今從舊本。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悵而自悲。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白日晼晚其將入兮,明月銷鑠而減毀。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弛。

  逴逴,行愈遠也。春秋日高,老也。然,惟然也。春夏為陽,秋冬為陰。四時無並盛之理,陽盡則陰生。衰王相乘,日中則仄,月滿則虧,人壯則老,國久則必危,危則必亡。楚自熊繹以來,由盛而衰,由衰而亡之期將至。讒佞行而忠貞棄,尤趨於必亡之勢矣。而心愈縱弛,改繩墨以施枘鑿,棄衣裘以禦祁寒。靜夜思之,彼不自哀,而能勿為之哀乎?

  心搖悅而日幸兮,然怊悵而無冀。

  當其偶無危逼,或乍獲小利,或甘言見誘,則搖惑而自據為悅,以幸苟安。惟然,而禍不可掩,猝聞釁難,則怊悵不知所出。懷王聽張儀而受秦欺,無非初悅而終憂。亡國人情,大率如此。不如此,不足以亡。老而愈弛,小喜誤之也。

  中憯惻之悽愴兮,長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無處。

  嵺,與寥通。處,侶也。國勢日衰,盈廷皆賣國之人,無可與處者。所謂不信仁賢,則國空虛者也。猝有昭王之難,誰為申胥?能勿為之太息乎?

  事亹亹而覬進兮,蹇淹留而躊躇。

  亹亹,進而不已也。國日望東而遷,敵日乘虛而進,秦不覆楚不止。奄奄之息,僅留一線,躊躇待盡而已。忠貞斥逐,孰為申胥,救諸喪敗之餘乎?大命將至,亦末如之何也。此章宋玉體屈子之志,不但為屈子放逐哀,抑為楚之危亡哀。而為屈子哀者,正在於此。

  右六。

  何氾濫之浮雲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願見兮,然霠曀而莫達。願皓日之顯行兮,雲濛濛而蔽之。竊不自聊而願忠兮,或黕點而汙之。

  霠,當作霠,與陰同。聊,止也。黕,滓垢也。點,墨染白也,若靳尚譖屈子泄國憲於人之類。計當日之誣汙者非一端,後不傳耳。

  堯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向黯黮而有瑕。

  瞭,明也。瞭冥冥,無幽不燭也。黮,音噡。黯黮,暗影也。日有暗虛,月有疏影,俗謂桂樹蟾兔者是也。雖甚盛德,不能無瑕之可指。

  (亢爽以收之)

  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

  屈子入奉諷議,出參大政,應對諸侯,掌輯三族。事既膠附相加,不能無小疏失,且小屈大伸,略彼全此,皆可為媒孽之端。讒人乘之,言之有故。自非明主曲諒忠貞而專大節,宜其不察也。此章申理屈子被誣之故。

  右七。

  (形容妙)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裯,音刀;只裯,短衣也。晏晏,色盛可觀貌。潢洋,音晃養,披散不著體貌。帶,束也。以荷葉為衣而服之,非不晏晏,而侈張脆薄,束之則裂。辯言亂政,亦足誘人,而責之以實,則滅裂有似乎此。

  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武,勇也。負,矜炫自負也。慍惀,含畜深思也。夫人,謂左右之臣。慷慨,大言無慚也。美,謂賢士。超遠,引身遠去也。言君既驕伐不受善,而左右之臣又飾不忠為忠,自負耿介,大言無忌,若慷慨任事而無難。故屈子惻悱深至之美,不能敵其誇毗。所以佞人日進,而屈子斥遠也。

  農夫輟耕而容與兮,恐田野之蕪穢。

  茂草之悲,農夫知之,而同昏之君臣不知。

  事綿綿而多私兮,竊悼後之危敗。

  綿綿,前後相續也。多私,黨人恤利而忘君也。亡國之臣,亦有淵源。呂惠卿之奸,傳于蔡京。一小人不足以戕數十傳之國家,靳尚之續,複為靳尚,是以危敗不可瘳,古今一轍也。

  (婆心毒口)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毀譽之昧昧。今修飾而窺鏡兮,後尚可以竄藏。願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卒壅蔽此浮雲兮,下暗漠而無光。

  前後相續,既師承以延惡;一時交煽,又聚党以文奸。顛倒忠邪,無所顧忌。使其飾容臨鏡,照其不逞之鬚眉,禍中國家,身將焉往?其尚可以竄藏乎?飛廉之所以戮于周,宰嚭之所以斫於越也。願寄語小人,其奸讒閃爍,中人倏忽,如流星之炫曜,徒不念光景乍起而旋滅乎?乃既以病國,還以危身,如浮雲之蔽日月,徒令下土暗漠,何為者邪?

  (轉折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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