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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遠遊(1)


  王逸曰:「《遠遊》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於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曆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

  按原此篇與《卜居》《漁父》,皆懷王時作。故彭鹹之志雖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猶遲回而未決。此篇所賦,與《騷經》卒章之旨略同,而暢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於斯見矣。

  所述遊仙之說,已盡學玄者之奧。後世魏伯陽、張平叔所隱秘密傳,以詫妙解者,皆已宣洩無餘。蓋自彭、聃之術興,習為淌洸之寓言,大率類此。要在求之神意精氣之微,而非服食燒煉禱祀及素女淫穢之邪說可亂。故以魏、張之說釋之,無不吻合。而王逸所雲與仙人遊戲者,固未解其說,而徒以其辭爾。若原達生知命,非不習於遠害尊生之道,而終不以易其懷貞之死,則軼彭、聃而全其生理,而況汲汲貪生,以希非望者乎?志士仁人,博學多通而不遷其守,於此驗矣。

  (只一句點睛,即轉)

  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質菲薄而無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厄,與隘通。輕舉,輕身高舉。遠遊,遠塵而游於曠杳。托乘,乘太清之氣也。述己志而自謙,為發端之辭。

  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鬱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煢煢」,一作「營營」。)

  遊仙之志,乃遭世不造,孤清無侶,幽憂有懷,思所寄託而寓意也。

  (陳子昂本此)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淒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

  幽靜之中,思無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無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皆非我之所得見。寓形宇內,為時凡幾?斯既生人之大哀矣。況素懷不展,與時乖違,愁心苦志,神將去形。枯魚銜索,亦奚以為?故輾轉念之,不如觀化頤生,求世外之樂也。

  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

  惟,思也。端,審也。操,志也。正氣,人所受於天之元氣也。元氣之所由,生於至虛之中,為萬有之始;函於至靜之中,為萬動之基;沖和淡泊,乃我生之所自得。此玄家所謂先天氣也,守此則長生久視之道存矣。蓋欲庶幾得之,以回枯槁之形,凝倏忽之神,而舒其迫厄之愁也。

  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與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奇傅說之托辰星兮,羨韓眾之得一。

  與化去者,蛻形而往,所謂屍解也。不見者,人不得見,出入於有無也。相傳傅說上升為星,在箕、尾、心、房之間。心為大辰,故曰辰星。聞古之得仙者,赤松也,傅說也,韓眾也,思欲效之。

  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而遁逸。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時仿佛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絕氛埃而淑尤兮,終不返其故都。免眾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

  穆穆,幽遠也。氣變,精化氣、氣化神也。曾,高也;曾舉,謂上升也。神奔,神禦氣以往來。鬼怪,陰魄煉盡,形變不測,所謂太陰煉形也。晈,與皎同;晈晈,炯光瑩徹也。淑尤,美之甚也。如,往也。言如彼眾仙人者,存神禦氣以往來於霄漢,則與濁世相離,去故都而不反。斯安危不以愴心,世莫測其所如,則讒邪不能相害,故欲效之以高舉焉。

  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鄉風而舒情。高陽邈以遠兮,餘將焉所程?(「晨」,一作「長」。)

  耀靈,日也。遺芳,列仙之遺跡也。鄉,與向通。高陽,古帝,道與天通者。程,法也。志欲遊仙以蟬蛻污濁之世,而白日不留,春秋代謝,玩日愒歲,恐終不能成而已衰老,故亟聞道於知者。而古人已邈,無從取法。「重曰」以下,乃言所取程者,唯王喬之明訓。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

  故居,沉濁污穢之俗也。相傳黃帝鼎成上升,群臣攀援不及。引此者,亦寓懷王不從諫而自陷危亡,無能匡救之意。王喬,或曰周靈王太子晉,未詳是否,要古之學仙者也。仙術不一,其最近理者,為煉性保命,王喬之術出於此,如下文所詳言者,蓋所謂大還,一曰金液還丹是也。

  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

  此學仙之始事,其術所謂煉己也。六氣:寒水、濕土、風木、燥金、君相二火也,于人為府藏之真氣。餐者,保之於己,不泄用也。沆瀣,北方至陰幽玄之氣。念不妄動。養氣清微,則息不喘急,從踵而發,生於至陰之地也。潄,滌也。正陽,南方曦明之靈,其光內照者也。朝霞,內照不迷,簾帷晃耀,如霞采因日映雲而發。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

  精氣,先天之氣,胎息之本也。粗穢,後天之氣,妄念狂為之所自生。凝精以除穢,所謂鑄劍也。

  順凱風以從遊兮,至南巢而壹息。

  凱風,南風。南方丹穴,鳳所巢處。南風,生物之風;北則殺也。保精除穢,心融氣怡;學仙者得此,則暫息以候魂魄之澄定而用之。所謂卯酉沐浴也。

  見王子而宿之兮,審壹氣之和德。

  見王子,謂服王喬之教也。宿,與肅通,敬問也。壹氣,老子所謂專氣。東魂、西魄、南神、北氣、中央意;皆含先天氣以存,合同而致一,則與太和長久之德合,所謂三五一也。審者,揀旁門而專求王喬之妙旨。敔案:三五,即《河圖》中宮之數。道書雲:「東三南二還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又雲:「三五一,萬事畢。」二與三為五,一與四為五,合中宮之五,所謂三五。

  (古今要語,一口道破)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

  曰者,王喬之所授。神氣惟意運之,消息持守,心知之而心受之,雖言不親。故學仙者以為不傳之秘,多隱其辭,托為龍虎鉛汞交媾之說,使以自悟。

  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

  小無內者,一身之內,無毫毛非元氣之所察。大無垠者,與天地陰陽合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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