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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離騷經(1)


  王逸舊注曰:「《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察群下,應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疏屈原。屈原執履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後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己也。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複用讒言,遷屈原於江南。屈原放在草野,複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而死。」國士,國事也。上官靳尚疑本一人。靳尚之稱上官,猶原之稱三閭。若別為一人,不應有姓而無名。澆,與奡同,女教切。秦昭王,舊注據史以為惠王。襄王,頃襄王也。遷者,流而禁之。原初去位,隱居漢北,至此遷於沅湘。汨,音覓。汩水出江西萬載縣界,徑瀏陽縣,至長沙城北入於湘。其下有屈潭,原所沉也。

  今按舊注所述,是篇之作,在懷王之世。原雖被讒見疏,而猶未竄斥。原引身自退於漢北,避群小之慍,以觀時待變,而冀君之悟。故首述其自效之誠,與懷王相信之素,讒人交構之由;而繼設三端以自處,遊志曠逸,舒其愁緒;然且臨睨舊鄉,蜷局顧眄,有深意焉。至於終莫我知後,有從彭鹹之志,矢心雖夙,而固有待,未遽若《九章》之決也。夫以懷王之不聰不信,內為豔妻佞幸之所蠱,外為橫人之所劫,沈溺瞀亂,終拒藥石,猶且低回而不遽舍,斯以為千古獨絕之忠。而往復圖維於去留之際,非不審於全身之善術,則朱子謂其過於忠,又豈過乎!若夫蕩情約志,瀏漓曲折,光焰瑰瑋,賦心靈警,不在一宮一羽之間,為詞賦之祖,萬年不祧。漢人求肖而愈乖,是所謂奔逸絕塵,瞠乎皆後者矣。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顓頊生老童,為楚始祖。其後武王熊通之子瑕,食邑于屈,因以為氏,世為楚宗臣。父曰皇考;皇,大也。伯庸,其字。古者諱名不諱字。太歲在寅曰攝提格。貞,當也。孟春之月曰陬月。庚寅,原生日。皇,皇考省文。覽其初生之日,合于吉度,因錫以美名。靈,善也。平者,正之則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隱其名而取其義以屬辭,賦體然也。以上序所自出及生旦名字,以自表著。言己與楚同姓,情不可離;得天之令辰,命不可褻;受父之鑒錫,名不可辱也。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序中夾意)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中洲之宿莽。(「中洲」,一本無「中」字。)

  紛,不一之謂。內美,得天之美命,為親所嘉予。重,直龍切,加也。修能,志正道、學正學而成材也。扈,被也。江蘺,大葉芎藭,葉似芹者。辟,辟績為裳。芷,白芷,一名茝,一名藥,一名□。紉,紐合也。蘭,綠葉紫莖,類菝葜,六月開花,至秋結穗,以子種之,葉甚香。兼眾芳為裳佩,言集古今之美以服躬也。汩,聿也,語助辭,音越筆反。若將不及,志業既正,欲及時利見也。阰,與陂同。搴,取也。木蘭,香木,辛夷之白者。宿莽,卷葹,拔心不死。言上陳善道以輔君,下修訓典以治民,晨夕不遑,以靖國有功績也。以上述己素修之志業,及任三閭,官左徒,急於效能修職之勤勞無怠如此。

  (亦似承上文暗轉)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忽」,一本作「曶」。「此度也」,一本無「也」字。)

  春秋代序,喻國之盛則有衰。草木零落,喻楚承積強之後,至於懷王,秦難益棘,疆宇日蹙,有隕墜之憂。君之起衰振敝,當如救焚拯溺,不容濡遲,盍不用自強之術,棄邪佞之說,以改紀其政,而免於傾喪?以上言己所必諫之故,以國勢之將危也。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宕—句)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披」,一作「被」。「惟夫」,一本無「夫」字。)

  來,相召告誡之辭。道,去聲,引導之也。先路,前路也。言美人能以遲暮為憂而改度,如駕良馬,騁康莊,則吾導之以長驅矣。三後,舊說以為三王,或鬻熊、熊繹、莊王也。絲無纇曰純。米精曰粹。申椒,未詳,或申地所產之椒。菌桂,如竹,花白蕊黃,今方家謂之筒桂。蕙,今謂之零陵香。党人,張儀、靳尚、內結鄭袖,比周惑懷王者。皇輿,君所乘車。敗績,車覆也。己所用以道君于前路者,集先王之美,遵堯舜之正,鑒桀紂之非。雖黨人險昧,必將忮害,而不敢畏禍,惟一意憂君之傾覆,故秉忠以諫,道君以坦行於夷庚,踐前王之跡,則殃且及而不辭。此上自述其違眾憂國以強諫之情,宜為君之所鑒諒,以信己不疑,而前王可繼也。

  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合也。(又急下二語)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荃,與蓀通,似石上菖蒲,而葉無劍脊,亦香草也。以喻君。齌,音齏,疾急也,《詩》所謂不舒究也。凡讒言之入,姑緩而察之,則其情見。愚者如濺滴水於沸油,速發而不可抑止,讒之所以行也。舍,如字。九天,七曜經星及上宗動天。正,征也,猶射者之正鵠為征准也。靈,善也。修,長也。稱君為靈修者,祝其所為善而國祚長也。黃昏,日將落而黃,乃向昏黑。古者婚禮成乎夜,喻君臣道合,若婚姻之好合。羌,楚人發語辭。離別,君不用則退而待放。數,亟也。化,變也,變前約也。君雖齌怒,猶必固爭,指天自明,不避禍謫。非己強於求伸,亦為君之故耳。乃君亟信讒邪,取與己所定之成謀而棄之。疑其人,並廢其道,非己之辱,而實國之災矣。原所與懷王成言者不傳。史稱屈平為楚合齊以擯秦。懷王惑于張儀,合秦以絕齊。或謂此歟?此上序懷王始信己說,繼而內惑鄭袖,外聽上官靳尚、張儀之邪說,己力爭而不勝,為被放之由。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畮,古畝字。竢,同俟。)

  三十畝曰畹,畝埒長曰畦。揭車,一名藝輿,似零陵香,高數尺,黃花白葉。杜蘅,似細辛,葉如馬蹄。峻,莖高。茂,葉盛也。刈,采而用之也。穢,蔫壞也。以上言己欲匡君立政,博求賢才,置之君側,冀其大用,俟時之可為,以張大楚國。己既不得於君,讒人指為朋黨,驅逐皆盡,使眾芳萎廢。在己之萎絕何傷,而群賢坐絀,此周公鴟鴞取子之悲所不能已。李、杜戮而黨錮興,趙、朱斥而道學禁,蓋古今之通恨也。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

  貪食之已曰婪。憑,恃也,恃君寵以恣行也。索,所白切;求索,苛索君子之疵瑕而攻擊之也。如心之謂恕。君子之恕,如其心之忠也;小人之恕,如其心之邪也。小人以己之貪,度人之貪,因生嫉妒。急,亟也。以上言小人以私心絜度而猜疑,因譖己而一空善類。餘非不能與眾正竭力以爭勝,而固非所欲,是以屈而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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