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遷 > 棗林雜俎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
▼炯鑒 【柄相末路】 嘉靖戊申年,大學士夏言臨禍,貽憲副吳學書:愚賢婿:吾擇婿得汝,門楣光矣。患難賴汝扶持,累汝受驚苦多矣,無以為報。但我有志恢復河套,寔欲自盡犬馬之忠,不虞至此,今複何言?今且死矣,身後惟有平生奏疏詩文諸稿,望子為我編校成書。諸序並年譜,乞借雄筆,以賴不朽。諸稿有文,吳春一經手,亦已囑之矣。我平生大節,賢婿所知。得禍之詳,賢婿所悉。他日世有公論,不能無望賢婿紀錄,願留心千古之托也。處分家事,別有遺囑,賢婿亦與。但望教導諸子侄輩,各宜守分。仍道我苦處,俾勿起爭端以召意外,且亦彰吾之過也。遺言賢女安人,我止有汝一人,又不得一見而死。千里遠來,何以為情?哀哉,哀哉。身後望汝歲時墓上看看。奶奶今不知生死何如,又不知去配所否?今不能作書,或已死已去,不可及也。生離死別,家散人亡,可憐誠可憐哉!勿複道,勿複道。汝夫婦各要和睦,世上事汝今知之,歡樂難得也。口擲筆長逝。勞形生何為?忘情死亦好。遊神入太虛,相伴天地老。(吳學,山東按察副使) 萬曆十二年,故太師張居正子,禮部主事敬修自縊。遺詞:四月二十一日聞報,二十二日即移居空宅,男女驚駭之狀不忍言。至五月初三日丘侍郎至府,初四日即差官提張敬修面審。其中細微曲折之情,不及多言,但其大注意在屈坐先公以二百萬家貲,又要我扳承天、夷陵、本縣三家。要坐曾確庵家寄銀十五萬兩,坐王少方家寄銀十萬兩,坐傅口川家寄銀五萬兩。他雲依說便罷,如不從則當奉天命事。其間恐嚇人之語,令人膽破魂飛。嗟嗟!此三家者皆怨仇禍患與張門同之,以數十萬為寄,何其愚哉?或當事者處心畜謀已定,區區何能分解?而威勢所使,只得欺天枉人從之。夫數十萬銀,吾意三家縱濫亦何能有如此之積?天上飛來之禍,何愛片言之重,只得從口事之意。蓋料三家斷不能完結此事,吾日後何面見之?區區微衷不能自白,恐後世以敬修為何如人品!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團聚一處有串通之弊,乃於五月一日口出牌,追令隔別,不得相聚接語。而母南子北,夫東妻西。又懼會審之時嚴刑拷訊,羅織鍛煉,後日事又大可慮者。今幽囚倉屋,風雨蕭蕭,青草鳴蛙,無不助予之悲悼。人非木石,豈能堪此凌鑠?告知神明,決一暝而萬世不視。嗟嗟!人豈不貪生畏死?而敬修遭時如此,度日後決無生路。孔子之聖也而死,顏回之賢也而死,況平日於生死利害審之熟矣。今屈死黃泉,勢不容已。承家祀祖,並奉祖母二母饘粥,則有諸弟在。予母袁受辛苦,予妻素賢明,善持閫內,有古烈婦風。吾此舉不能自保,可憐我幼兒女皆六歲,□□稚子。言至於此,痛心酸鼻,不能終其說。他如先公功罪,與近遼瀋誣陷事情,則自有天下後世公論在,敬修不必言也。獨空坐二百萬,又欲屈坐曾王傅三家三十萬,欺天枉人。不得已,托言片楮,沒齒以代剖心。此書各司道一目,非肯為溝瀆之行也。五月十日寫完,以期必遂,而夢兆稍吉不果。至十三日,各欽差上司會審,叔侄俱嚴刑拷訊,逼勒扳扯他人亡慮數十家。扳而合諸公意,即首肯之,不合其意者,叫另開來。合則從,不合則夾打,令人魂落無生氣。嗟嗟!此古今宇宙未有之情。父母遺體,生平眼不見刑具,脆薄之軀豈能勝之?各位上司奉命而來,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可也,何忍遽至於此?嗟嗟!此數之莫能逃也。既令扳各家,倘臨時對理不驗,何以見諸公面?且諸各扳扯亦多人,皆平日所未聞者。吾輩寧死,豈能扯他人以解己之禍?甚矣!上天之愚弄人也,而又使吾叔侄輩自愚,何忍任巡按作活閻羅口也?有父母妻子之念,何忍殺人媚人以如此之酷烈也?今不得已而死□□,萬分出於不得已。若十三日拷訊口詞,鄉里三尺童子憐之知之,不必多言。有便乞傳山西蒲州張相公,說張門事已完結矣,無煩掛念,願他輔佐聖明天子于億萬年也。 談遷曰:讀夏氏張氏二書,令人淒然以泣。方其秉國之鈞,百吏震竦,氣勢迥山嶽。一朝失據,步入西市,諸子為囚,富貴安在哉?今貴溪、江陵之論定矣,功九而罪一。敬修憯死,亦知洪朝選、劉台之冤乎?昔關將軍沒後,時在荊州玉泉山現靈,有僧呼之曰「顏良文醜頭安在」。敬修書成之日,洪劉之冤案結矣。丘侍郎橓,齊人之有聲望者。懸贓酷拷,貽楚患數年,卒無子,亦未嘗無天道焉。 崇禎十六年五月□□,大學士周延儒放歸,複見征。知不利,憂泣。或請解于宮中,賂嘉定伯周彧十萬金。彧達之中宮,以駕久不至奈何。請授指東宮,東宮每晨謁。至是啟曰:「近來久不見周先生,何也?」上曰:「爾何自知先生?」曰:「父皇嘗稱周先生,故知之。」上曰:「此非好人,今不得稱先生。」上心知其指,尋賜死。迨曙,錦衣衛□□□同法曹至私邸,排闥而入,相國披裘起,裹絨巾。家僮見耳目有異,各驚匿。求青衣未得,緹校脫而衣之。拜命飲泣,求筆墨占句,倉皇不屬,使者促之,掣筆就縊。 【狂誕】 余姚諸燮子相,嘉靖乙未進士,除兵部主事。以簡伉忤時,謫茶陵州同知,量移潮州通判,轉邵武同知。寬簡禦下,勤於勸學,氓士胥悅。燮素深經學,脫略自喜,家居惟授徒自給。後客嚴陵,大醉般礡,裸游桐江,黿噬其陰以死。 昆山王逢年游京師,為相國慈溪袁煒掌記。時飲於市,遣使四索,因諷之。怒曰:「爾時文登第,玄文拜相,乃牢籠天下士乎?」去之。逢年嘗偽撰漢黃憲《天祿閣外史》,隆慶初坐事死。 吳縣張獻翼幼於,太學生,能詩。好游仕路,狎聲伎。慕古嵇阮之習,與友人張孝資或紫衣挾伎,或跣乞市中,或歌或哭。獻翼贈孝資詩:「中年分義深,相見心莫逆。還往不送迎,抗手不相揖。荷插隨吾行,操瓢並吾乞。中路饋吾漿,攜伎登吾席。蒿裡聲漸高,薤露歌甫畢。子無我少雙,我無君罕匹。」獻翼每念故人及亡伎,輒為位置酒,向空酬酢。孝資誕日生祭,自為屍。獻翼率子弟衰麻環哭,上食設奠,孝資享之。翌日行卒哭禮,設伎樂,哭罷痛飲,曰「收淚」。自是率以為常。萬曆甲辰年七十餘,挾伎居荒圃中,殺於盜。沒後,人惡而諱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