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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文節墓誌銘


  元故文林郎同知重慶路瀘州事羅君墓誌銘並序

  嗚呼,士君子立志,孰不欲建功名,垂竹帛哉!或不能逢其時。時逢矣,或剛正忤物,坎至死,卒無以達其志。志弗達矣,使其名複寂寂無聞,其鬼不靈則已,脫稍有知,未必不郁悒於九泉之下。操觚任紀載之責者,寧不為一動心邪!此予于廬陵羅君殊惻然也。嗚呼!

  君諱文節,字仲正,姓羅氏。羅為江西右族,唐肅宗時,自洪都遷廬陵之秀川。入宋以來,家談仁義而人悅書詩,以通經上南宮、對大廷者,幾無虛歲。朱紫相承,照耀州裡,起綰郡章者四人,而邑之令佐尤夥焉。曾祖時誠,祖宗權,鄉貢進士。父履泰,字以通,為元之巨儒,著書滿家,《春秋》、《禮記》、《周禮》三經,皆為之集解;複衍河洛《圖》、《書》之義,列圖三十,多前修所未發;出其餘力,補正《戰國策》舛誤數百條,且為年表,以次其先後。行丞相府聞其名,署東湖書院山長,蓋世號通齋先生者也。

  君始能言,其父抱就書室,抽一卷授之,祝其疾讀。君指插架牙籤曰:「吾齒稍長,雖盡通之未慊也。」其父驚喜。暨肄小學,輒以氣雄諸生,莫敢與其齒。後從宦東湖,賢士大夫咸折輩行為忘年交。問學日進,水湧而山出。撫州判官燕君某,辟為郡吏。郡有獄疑不決,守、二爭以為問。君曆階而升,摘其案語曰,如此則為直,如此則為枉。儕類大慚,出奇計沮君。

  會朝廷有詔造鹵簿器仗,遣君至屬縣督其成。君至樂安,憩縣廨中。群吏更謁互諫,以為鬼物所馮,不宜居。君笑曰:「惡有是?」乃酣飲而寢。夜漏下十刻,月色微明,見丈夫長而青,立與簷齊。君奮起執之曰:「爾來矣!爾來矣!」應時而滅。黎明視之,並廨有豫章,穹隆而敷腴,縣人祀以為神。君曰:「其怪在爾矣。」歷數其罪,用竹楔釘之。未幾,豫章枯死,怪遂息。

  郡有織錦工,嘗籍於官,竟遁入武昌,出入辨章溫公門。溫勢焰熏灼,莫敢誰何。複嗾君捕之。縣知之,不敢受君牒。君直訴辨章。辨章曰:「爾胡不求之府公乎?」君如言而往。府公搖手相戒,亦不復出一語。君怒,洊走辨章門。辨章厲色斥之曰:「業已屬爾矣,複來何邪!」君曰:「工合應官繇,府若縣謂其為社鼠城狐,不能詰。區區小人,固不知何所指。明公乃方岳大臣,不助半指之力,如廢王法何?」辨章語塞,即下令捕與之。眾益嘩曰:「是尚不畏溫辨章,其有我輩乎?」謀出之益急。君懼禍及,裹糧馳燕都。燕都貴人亦忌君峭直,高門縣薄,無可投足者。遂入成均為弟子員。

  一日,方挾冊諷詠,有相者謂君曰:「君兩顴入鬢,當邊徼建功,無以久淹為也。」君遂用國子助教姚公登孫之薦,上於集賢。集賢移文雲南行中書,署君昆明州學正。秩滿,升授孟傑府。君列蠻夷子弟,曉之以君臣父子之懿,辭氣激烈,聽者聳然。轉普定府知事,廉行彌厲。大理金齒宣慰司辟為令史。豪酋侵人疆畎,持黃金數鎰為君壽,乞君勿右訴者。君麾之去。酋怒曰:「君賽天赤邪?乃不納吾金也!」賽天赤,鎮雲南之名相雲。君卒奪田歸訴者。幹崖湎裡當賦金,使者至,蠻人納賂,往往過所賦之數,而金又不可免。君至憫其愚,反復開導之。蠻人鼓舞於庭曰:「微使者之廉,孰能恤我至是!」亟輸金而還。俄,入掾雲南行中書。雲南驛騎,皆官中給直,官吏幹沒之,以市馬責土酋。君曰:「為天子牧元元者,顧若是邪!」痛懲其弊。

  朝廷以雲南在萬裡外,下吏部,准循舊比,行銓選之法。使者至,選君承其事。君知積弊未去,且曰:「王者無外,敢不靈承上命以正其法乎?」獻五策于使者:吏受民賕者,官不稱職者,廩藏不會者,月日不登者,居制未終者,皆不調。使者大悅,悉從之,幸門遂塞。

  滇池有神蛇,能興雲雨。會大旱,民屢走池上,若無聞者。君為檄責之,片然興,雨因沾足。南詔海中,積葑成淤而浮游水上,夷獠耕稼之,號曰葑田。田如不系舟,西東無定,人交相為盜。君命紀字為號,疏其步畝及四畔所屆,上於官,官為給券,使者所馮。複植木棧海岸,嚴其畛域,不相淆亂。或海潮漂蕩,有藉以為奸者,俾出券環證之,竟歸其田。夷獠指示子姓曰:「此羅掾所賜也,否則人盜之久矣。」

  監察禦史至,每召君於庭,事難定者,必待君言而後決。雲南王亦熟君行,命升為提控掾史。提控掌六房之政,人多畏縮不前,君益淬弗少怠。適中朝大臣喜意以失宰相意,出參省事,銳意更張,庶事悉心任君。君知無不言,言無不聽,名聲翕然動蠻夷中。先是,蠻夷有鐵甲郎者,負固不服,至是讙曰:「天子遣賢輔臣至矣,奈何不降!」帥未附者皆來歸。君之功為多。鎮戍萬夫長伯胡,行事多不法,憲府繩之急,伯胡擁兵以叛,累歲不能討。曲靖宣慰使鬼宗,亦蠻酋也,助兵一萬夾攻之,伯胡就縛。莫府上功,擢鬼宗參知政事。將上,省臣上下,莫不與之。君力爭曰:「雲南,親王臨蒞之地,辨章而下,多八座大臣,何得有蠻酋位邪?苟錄其功,使以參政之名,自鎮其土足矣。不然,國體其謂何?」空一府鹹曰:「微羅掾,幾失之矣。」鬼宗懼,托君鄉人囊金以獻。君怒曰:「腕可斷,案不可署。」鬼宗恚而止。

  君疾惡如仇讎,聞部使者德住貪暴,賦《虎神》詩以為風。德住銜之,賂西行台禦史,以專權自恣劾君。君走訴中台,遂擊德住,去之。夷人大快。君以常調,除承事郎、同知彌勒州事。政成,謁選吏部,遇鄉友羅玉于逆旅。乃勸君曰:「君以剛毅,取嫉於人,致齟齬一世,秋發已繽紛被肩,何不謝事以佚老乎?」君慨然曰:「子言誠是也。」乃上乞骸骨之請,以文林郎、同知重慶府瀘州事致仕,年僅六十三耳。居數年,中原道澀,乃犯鯨波之險,由海道至閩中。而江西兵焰方亟,遂不可還,以至正二十六年十二月壬戌,終於福州之民舍。君未終,謂其友曰:「此正吾死所也,夫何憾!」時閩猶奉元正朔雲。其壽八十。洪武五年冬,君之喪始還。明年某月日,始祔葬先兆龜山之原。

  君長身而瘠,胸襟磊落,如青天白日。喜面折人過,雖王公貴人無所避,故有過者常畏君知,亦有幸其知以自改者。民事有屈而不伸,君廉得其實,忿忿見乎色,必以告司法吏,因得白者甚眾。知識尤絕人,每言某地當有兵變,時承平,人競指笑之,其後果然,始服其先見。生平急患難,重倫義。族叔繼賢久居燕,頗饒於貲,與妻柳皆老而無胤嗣,乃迎群從子觀遠為後。觀遠至甫七日,而繼賢夫婦死。其服役者羅參,出而呼曰:「我嘗為子矣,觀遠何人?乃欲與吾事邪?」觀遠弱,噤不能對。君亟告公府,逐參,盡囊括其貲授觀遠,且具舟車,使扶二喪還江南。不特此也,凡遘疾疢貧窶,及死喪無依、流離不能歸者,君必捐金倡義士周之,初不知其為何如人也。

  君娶劉氏,子男二人,長大紀,有文學而剛介,酷肖君;次次炳贈番禺縣主簿。初,次炳為奏差廣東宣慰府。宣慰使釋迦班嘗招峒丁三千,即遣征連州。峒丁怒,至清遠,將為變。眾憚弗敢往,次炳請前。峒丁彎弓相向,次炳紿之曰:「宣慰命我來賞汝,彎弓何為也?」峒丁退,與清遠令斂繒帛散之,乃率以往。至連,為寇所敗,次炳被擒,備極慘酷,竟不屈而死,致有今贈。女二人,長適郭滋蘭,先卒,次複為其繼室。孫男一人,儆。曾孫男一人,某。君葬後二年,大紀汲汲圖君於不朽,以國史編修趙君塤所為狀,請撰墓門之銘。

  嗚呼,予昔總修《元史》,每求剛正之士在下位而不伸者載焉。蓋以謂雖不能拔之於當時,聊使其暴白於後世,庶幾死者無憾而生者不愧。惜乎有司不上君之事也。於是徇大紀之請,執筆而具書之。百世之下,必有因予文而知君者。雖然,予何人哉,文之傳不傳,固不可必也。所可恃者,世人豔君之行頗多,多必則效之,則效之必相與謹視之,文其有不傳者乎?信有人如君,終至湮沒無聞,則夫天理人心如出日者,果為何說也?嗚呼!銘曰:

  堪輿之間,正氣烈烈。在人為剛,在物為鐵。
  鐵尚可熔,剛則弗屈。挺然常伸,欲不可涅。

  惟君之生,能以志雄。遵養以時,日擴以充。
  百壬所忌,吾惟正從。譬彼川流,萬折必東。

  古惟正人,妖不敢幹。芃芃豫章,變為枯菅。
  誰鎮大藩,乃複蔽奸。我往折之,聞者膽寒。

  夷人何知,椎結卉服。宣厥彝經,丕變其俗。
  爾金我辭,我直爾曲。凡施惠利,惟日不足。

  威靈既震,叛民來歸。鐵甲侁侁,棄戈而嬉。
  有聲洸洸,有澤輝輝。有知即為,不識位卑。

  繡衣孔揚,其貪若狼。我斧我斨,莫加其亢。
  形之聲歌,庶懲而蘉。覆謂我狂,訾我以涼。

  持此而行,何翽不艱。坎壈其躬,恬夷其顏。
  胡不爾庸,以豕為冠。鷹隼一出,狐鼠盡跧。

  賢否易位,曷以為政。君亦何傷,人為嗟詠。
  禾黍離矣,涼颸棘矣。吉士亡矣,何嗟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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