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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直方行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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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故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吳公行狀 曾祖諱聞,皇贈中奉大夫、福建道宣慰使、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盛氏,追封渤海郡夫人。 祖諱蕃,皇累贈資善大夫、太常禮儀院使、上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沈氏,追封渤海郡夫人。 父諱伯紹,皇累贈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柱國,追封渤國公。妣金氏,追封渤國夫人。本貫婺州路浦江縣德政鄉尊仁裡,年八十二。 公諱直方,字行可,姓吳氏。初名佐孫,後避十世祖諱,而更以今名。其先出自毗陵。毗陵,吳之延陵,乃季子之采邑也。自時厥後,一遷于鄱陽,再遷于嚴陵,三遷於婺之浦陽。浦陽北鄙有裡曰新田,去今縣治二十餘裡,吳氏之先祖家焉。其塚猶在大樓山之原。曆三傳,有一翁始生六子,其介子公養,唐乾甯初,又遷縣西吳溪上。公養生伯勝,伯勝生文昌,文昌生承倚,承倚生佐,佐生崇,崇生子罝,子罝生嗣明,嗣明生元禮,元禮生景行,景行生璣,璣生宣慰公聞。世隱于農,而能以誦詩讀書為務,委祉垂休,有自來矣。聞生太常公蕃,字衍之,以貿遷有無,稍出遊梁、楚間。晚而無子,以二從兄迪功郎英之季子伯紹為之後。伯紹實承旨公,一名寶,字伯玉,公之父也。 公生四歲,渤海郡夫人沒,七歲而渤國夫人卒,十歲而太常公亦捐館舍。公獨與承旨公居。承旨公寬厚長者,強宗右姓時侵苦之,至奪其土田。承旨公莫能誰何,益衰削不振。公時雖在童孺,痛徹心髓,仰天自誓曰:「彼之陵轢我者,利其孤幼也。予稍長不能揚眉出一語向人,豈丈夫也哉!」遂自力於學。宗人幼敏家多納名士大夫,鄉先生方公鳳、粵謝公翱、栝吳公思齊,鹹寓與處。或談名理及古今成敗治亂,或相與倡酬歌詩,公每出侍側,聞其言有會心處,輒記之終身不忘。入坐書塾,凝然如癡也。至晚各散去,猶執卷呻吟弗輟。偶嬰蠱疾,諸醫不能療,數至困殆。如是者十年,人為公危。有相者謂曰:「子貌廣貴甚,疾且亡害,何不遊學以暢其懷乎?能如吾言,病不藥而自已。」公然之,乃入郡城,習吏事于帥閫。不數月,其疾果瘳。 聞錢塘為東南都會,而行中書蒞焉,一時人物之所萃,複謀往遊。居數年,而莫有用之者。公歎曰:「王侯將相,寧有種耶?吾殆俟時也,此而不遇,豈別無其地乎?」於是不告戚姻交友,直走京師,日與貴公卿接。所見益恢宏,而所守益凝定。第困於在下,而峻登樞要者又諱問布衣,只影翩翩於五千裡外,惡衣菲食,或不能繼。凡曆二十有六年,而落魄益甚矣。其剛勁不屈之氣,初不肯少貶以徇流俗。或憫公,勸其南歸。公笑曰:「生為寄,死為棄,何分冀北與江南乎?」掉頭去不顧。大德中,會有旨粉黃金為泥書《毗盧大藏經》,禮部選筆劄端謹者充,公在選中。以勞當得一官,未幾罷。延祐初,明宗在潛邸,用大臣薦,入備說書。已而出幸北藩,又罷去。泰定元年,奉省檄為上都儒學正。迨之官,已為代者所先。 時太師德王馬劄兒台留守灤京,聞公氣宇恢廓,延而與之語,大悅,以為南陽諸葛孔明,亦不是過。因聘入賓館,使教其二子。長則中書右丞相脫脫,次則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公遂留德王家。後德王日益貴顯,事有難決者,必質問而後行,如蔔蓍龜,無少爽者。德王益敬之,遇休沐日,必與公對語終日。德王曰:「吾與他儒生語輒欠伸思睡,今與君言,有若聆鈞天廣樂,終日而不知倦,君誠奇士哉!」語已,熟視公,連稱「賽銀」者再。賽銀,華言所謂好也。元統二年,丞相方執法中台,以公在先朝有講說之勞,言於上,命為江浙等處儒學提舉。與對品階,中官難之,擬授副提舉,階將仕佐郎。未及上。重紀至元二年,禦史台改授將仕郎、海北廣東道肅政廉訪司承發架閣兼照磨,而公年已六十二矣。 三年,遷宣政院架閣管勾。四年,至官僅三月,升本院長史。公盡心弗懈,出納惟允,中宮數有白金、束帛之賜。遠國遣使,欲獻群馬以徼求厚價,同列以為利,爭言之。公揣其道途所經,屢涉海洋,非二年不能到,縱到,馬亦病死不能多,力卻去之。六年,丞相之從父秦王伯顏方秉鈞軸,恃其有定策功,專權自恣,悉變亂舊章,出入擁重兵以自衛。中外危疑,上深患之。丞相時為御史大夫,乃召之問計。丞相以謀于家為對。公曰:「大夫失言,幾事不密,則害成矣。」丞相驚曰:「謀將安出?」公曰:「宜亟黜之,以謝天下。」丞相以親嫌辭,公曰:「《傳》有之,『大義滅親』,大夫知有朝廷耳,家固不宜恤。」丞相曰:「事不成,奈何?」公曰:「事不成天也,一死複何惜?即死亦不失為忠義耳。」丞相頓足曰:「吾意決矣。」乃入奏。久之,未敢動。適秦王侍皇太子出獵柳林,丞相欲發。公曰:「皇太子在軍中,脫挾之以生他變,何以處之?」丞相悟,急白太后傳旨,趣以歸,閉京城自守。遣使持詔散遣諸軍,出秦王為河南行省。丞相一反舊政,民大說。上多公協贊功,召對便殿,慰諭甚至。會內臣以玉盤進饌,輟以食公,特超一十餘階,授公集賢直學士、亞中大夫。 七年,改本院侍講學士,進階中奉大夫。複召入龍光殿,錫以黃金束帶。丞相亦自是進位台司,國有大事,上命必定於公。公亦慨然以澤被斯民為己任,有知無不言,言之丞相無不行,天下翕然。比後至元之治於前至元,公之功居多。然公謙抑,未嘗與人言,故人不可知。所可知者,其與議中書時一二事而已。科舉廢已久,公力言丞相曰:「科舉之行,未必人人食祿。且緣此而家有讀書之人,人讀書則自不敢為非,其有系於治道不小。」丞相因複奏之。二浙民食鹽,病民為甚,其直漸增至數倍,民不堪命。公為言之,減其額而下其估。他如楮幣銅錢相榷之宜,有司公田多科之擾,官寺建設之冗繁,江南雇役之長利,公咸一一建白,多已見於行事。拜集賢學士,階資善大夫。 居亡何,以年及謝事,上章乞骸骨,遂以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食俸賜終身。俄又賜田一千九百餘畝,尋謝不受。先是,禦史言公躐進官階,奪其誥命。至是,察官辨其誣,複之。公生於宋德祐乙亥十一月二十四日庚寅,薨於今至正丙申七月十二日庚寅,享年八十有二。以薨後一月,葬于德政鄉後吳山徐塢承旨公之墓左,實八月十二日庚申也。公前娶盛氏,先十七年卒。後娶金、李二氏。金氏累封渤國夫人。子男二:長萊,字立夫,九歲善屬文,博通經史百家眾流之言,蔚為儒宗文師。延祐庚申,以《春秋》預鄉薦,後用禦史察舉為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四方學者尊之,私諡曰淵穎先生,亦先十七年卒。次志道,崇文監丞、奉訓大夫。孫男三:長士諤,婺州路金華縣儒學教諭;次士謐;次存仁。曾孫男三,長中,次平,次弇。曾孫女一,申。 公讀書欲通大義,務在力行,不屑為區區章句之學。其于《魯論》「言忠信」及「事君能致其身」之語,尤深有契悟,終身言必思踐。至於國家有急,輒欲忘軀徇之,而不以為難。經史格言,可以斷大事、決大疑者,皆謹記之,故其臨事未嘗少惑。善評文詞,詞林宗工與公遊者,以所草詔令示之,公為指其瑕疵,極中事情,人皆嘆服。性尚風義,德王夫人薨,公年已八十,不憚鯨波之險,親往京師行弔祭之禮,尤人情之所難。 公深沉有謀,絕不事表襮。人但見其堅凝醇篤,有若懦忄耎,不知遇事快利,若風鶻掠林、健帆挾舟以飛也。承旨公薨,墓碑未立,丞相欲為奏,敕詞臣撰文以遺之。公曰:「先君隱約田間,少見於事為,若挾天子威命以彌文誇侈之,固無不可,是非以誠遇先君也。」卒辭之。乃自疊巨石十五成為碑,大書所封官號,複列幼時辛苦艱難與其自誓之意,刻諸石陰,且謂人曰:「此吾所以酬素志也。」公家食將十年,跬步不妄出,終日正衣冠危坐,或至夜分,未嘗有惰怠容。賓至則相與劇談當世之務,玉貫珠聯,聞者解頤。方嶽重臣,仰慕聲光,遣使執饋食之禮。州縣大夫俯伏迎拜,惟恐不恭。四海之內,雖愚夫愚婦,亦皆能道公名字。而公初無自驕之色,遇鄉党有如貧賤時。官府事一發不相涉,傔從或以惡言加人,輒縛致有司杖之。生平不惑於堪輿家誑誕無驗之說,遺言隨地而葬,但毋使土親膚。又以無大功業,不必乞銘於人,以為識者之所訕鄙。乃自序曆官世第,而系之以辭曰:「餘生雖艱,非有所覬。漫遊京華,旅食三紀。際時休明,偶膺祿仕。位躋極品,恩封三世。儒者之榮,於斯為至。報上一誠,如水東注。樹碑自銘,以詔來裔。」人以為實錄雲。 夫天之生材,欲振之張之以昌大其支,必抑之斂之以培植其本。譬之于物,其榮腴流鬯於發生之日者,皆出於嚴冰霜雪摧折之餘。蓋養之不厚,則發之不茂,其勢然也。公以惇龐宏碩之資,蘊康濟經綸之具,司造物者特晦之於少齡,而顯之於耄年,其意亦猶是爾。故公之施於用也,篤固而不搖,勇鷙而善斷。雖職居散地,實密贊化機,一反掌之頃,國勢奠安,權奸自是而屏跡,政治自是而康乂。古之所謂社稷臣者,於公殆庶幾矣。然自聖元混一四海,垂及百年,大江之南,韋布之士,品登第一,而以勞烈自見者,豫章程文憲公文海,吳興趙文敏公孟頫,長沙歐陽公玄,及公為四人。或以文章顯融,或以政事著稱,事固有殊,道則一也。其沒而不返者,既皆有所論述,以表見於世,公其可獨少乎? 公之子志道及其孫士諤,恪奉先戒,不敢乞銘於人,以濂嘗受業淵穎先生之門,而志道又從濂學最久,因以事狀惓惓為請。濂也不文,幸獲受知於公,雖契家子姓,特容以賓禮見,義固不敢辭。謹采天下之人所嘗言者,為文一通,附諸家乘之末。不敢抗之以為高,按之以從卑,惟務稱其實而已。他時執史筆者,尚有考於斯焉。 至正丙申八月,將仕佐郎、新翰林國史院編修官宋濂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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