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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溍行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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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翰林侍講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金華先生黃公行狀 先生諱溍,字晉卿,姓黃氏。黃為婺名族,至宋太史公庭堅,族望尤著。太史之從父昉,生景圭,俱來浦江。景圭生琳,娶忠簡宗公澤之女弟,始遷于義烏。琳生中輔,力學尚氣節,當秦檜柄國,士有議己者輒捕殺,猶奮然題樂府太平樓上,「有劍欲斬佞臣頭」之語,人至今誦之。晚以轉運使薦,當得官,命垂下而卒。中輔生紹祖,紹祖生伯信,于先生為高祖,迪功郎、累贈朝散大夫。妣宗氏,忠簡公四世諸孫女,累封安人。曾祖夢炎,淳祐十年進士,仕至朝散大夫、行太常丞,兼樞密院編修官,兼權左曹郎官,以朝請大夫致仕。妣陳氏,累贈宜人。繼方氏。祖堮,方出也,以進納恩補承節郎,入國朝弗仕,今累贈嘉議大夫、禮部尚書、上輕車都尉,追封江夏郡侯。妣徐氏,淳祐七年進士、奉議郎、兩淮宣撫大使司幹辦公事彬之女,今追封江夏郡夫人。父鑄,以朝請府君遺澤補將仕郎,今累贈中奉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江夏郡公。妣童氏,承信郎、監嘉興府鮑郎鹽場伯永女,今追封江夏郡夫人。初,迪功郎府君之外孫女王氏,歸儒林郎、兩浙西路提舉、常平茶鹽司幹辦公事應複,實生中奉府君,俾育之以為儒林公安吉宦家。嘉定十六年進士,朝奉郎伯虎,其父也。慶元二年進士,上中大夫、寶謨閣太府少卿曄,其大父也。 童夫人妊先生時,夢大星煜煜然墜於懷,曆二十四月,以至元十四年冬十月一日始生。甫晬,即自免乳。徐夫人抱而育之。比成童,不妄逾戶閾,授之以《詩》《書》,不一月皆成誦。迨學為文,下筆頃刻數百言。常著《吊諸葛武侯辭》,前大學內舍劉君應龜,朝請府君之外孫也,見而歎曰:「吾鄉以文辭鳴者,喻叔奇兄弟爾,是子稍加工,不其與之抗衡乎?」因留受業。弱冠西遊錢塘,前代遺老與巨公宿學,先生咸得見之,於是益聞近世文獻之澤。暨還故居,從仙華山隱者方君鳳遊,為歌詩相倡和,絕無仕進意。其友葉君謹翁,力挽之出。大德五年,舉教官。七年,舉憲吏,就試皆中其選。已而複退隱於家。 延祐元年,貢舉之法行,縣大夫又強起先生,充貢鄉闈。時古賦以太極命題,場中作者往往不脫陳言,獨先生詞致淵泳,綽然有古風,特置前列。二年,上春官,複在選中。及奉大對,惓惓以用真儒、行仁義為言,辭甚剴切。讀卷者以其頗涉於激,綴之末第,奉上旨賜同進士出身。主選吏以為白身補官散階,當下二等。上命特與對品階,授將仕郎、台州路寧海縣丞。僅逾再期,會有詔改鹽法,江浙行中書承制遷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石堰西場監運。事聞,命仍舊階,居其職。閱四載,以功超一資,升從事郎、紹興路諸暨州判官。至順二年,用故禦史中丞馬公祖常之薦,入為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進階儒林郎。丁外憂,去官。服闋,轉承直郎、國子博士。經六年之久,請補外,換奉政大夫、江浙等處儒學提舉。至正三年春,先生始六十有七,不俟引年,亟上納祿侍親之請,絕江徑歸。俄有旨,命預修遼、金、宋三史。丁內憂,不赴。服除,以中順大夫秘書少監致仕。居四歲,故湖廣行省平章公朵爾直班,今中書左丞相太平開府公,力交薦之,被上旨著致仕。仍舊階,除翰林直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七年夏六月,至上京,中書傳旨,擢無經筵官,召見慈仁殿慰問良久。八年夏四月,升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進階中奉大夫。九年夏四月,洊上章求歸田裡,不俟報而行。上聞之,遣使者追及武林驛,敦迫還京,複供前職。十年夏四月,始得謝南還。行中書為言於朝,給以半俸終身。公牘已具,而未及上。十七年秋七月,今江浙左丞相金紫公達世貼睦邇,時方承制司黜陟之柄,移書起先生諮議省事。以疾力辭。 閏九月五日,薨於繡湖之私第,享年八十有一。學士大夫聞之,俱流涕曰:「黃公亡矣,一代文章盡矣。」門弟子劉涓、王、宋濂、傅藻等,鹹來相治後事。以是月十八日,葬于縣東北三裡崇德鄉東野之原,距嘉議府君之墓僅十步。娶王氏,嘉熙二年甲科進士、從事郎、昭慶軍節度掌書記淵金之曾孫,文林郎、監沿江制置副使司造船場沂之孫,將仕郎桂之女,今累封江夏郡夫人,先一年卒,及是始合葬焉。子男一人,梓,用蔭入官,初授忠顯校尉、紹興路同知餘姚州事。女一人,適惠州學正陳克讓。俱先卒。孫男四人,瑄、琛、、珣。所著書,有《日損齋初稿》三卷,《續稿》三十卷,《義烏志》七卷,《筆記》一卷,傳學者。 先生在甯海時,縣地瀕於鹽場,而亭戶恃其不統於有司,肆毒害民,民不敢正視。編氓之隸漕司洎財賦府者,亦謂各有所憑,橫暴尤甚。先生皆痛繩以法。吏懼,以利害白,弗顧也。有後母與僧通而鴆殺其夫者,反誣夫前子所殺,獄將成。先生變衣冠陰察之,具知其奸偽,卒直其冤,遠近以為神明。巡兵捕鹽販者急,遂沉鹽于河,帥眾以拒。巡兵怒,乃取他私販事以實之。民有在盜籍者,謀為劫奪,未行,邑大姓執之,以圖中賞格,初無獲財之左驗。事皆久不決。先生為之疏剔,以其獄上,各論如本條,免死者三十餘人。部使者董君士恒行縣,廉知先生有治狀,事悉諉焉。先生為黜其以賄敗者上,百戶一人、縣吏二人、在官無祿者四十餘人。愚民以婚田鬥,競往訴,鹹下其狀,多至數十百。先生錄其當問者,即不當問者遣之。先生明習律令,世以法家自專者,有弗如也。凡經其論定,翕然畏服,不敢重有辭。歲大旱,禱於靈湫,有白龍蜿蜒見湫中,已而黑雲四興,大雨如注,縣以有年。在石堰,視亭場為尤艱,居是官者,常以秤盤拆閱,及不能檢防私鬻被譴。先生規措有法,無毫分入於吏議。 在諸暨,其俗素號難治。先生不加鄙夷,一導以善政,民多從化。捕盜司屋壞,撤而改作,無敢後期。巡海官舸,例以三載一新,費出於官而責足於民,有餘則總其事者私焉。先生適蒞是役,撙節浮蠹,以餘錢還之,爭歡呼而去。奸民以偽鈔鉤結黨與,脅攘民財,官若吏聽其詐,挾之以往。新昌、嵊縣、天臺、寧海、東陽諸縣,株連所及百餘家,民受禍至慘。郡府俾先生鞠治,一問皆引伏,獄具,官吏除名,同謀者各杖之。有捕盜卒陰置偽鈔板于良民家,乃白于官往索之,惡少年持挺從者近百人。先生遇于野,詰從吏曰:「弓卒額止三十,安得此曹耶?可縛送於州。」聞者遁走。有盜系錢塘縣獄,遊民賂獄吏私縱之,假署文牒,發兵來為嚮導,逮捕餘二千餘家。先生疑而訊焉,悉得其情,以正盜宜得重議,持偽文書來者又非州民,俱械還錢塘,誣者自明。奉省檄監稅杭州,先生禦之以寬,商旅四集,僅閱三月,增錢十二萬緡有奇。 在成均,視弟子如朋友,未始以師道自居,輕納人拜。而人來受學者滋益恭,業成而仕,皆有聞於世。時人欲增設禮殿配位四,配位合東坐而西向,學官或議分置於左右。同列不敢爭,先生獨面折之。其人恚甚,日坐堂上以危語相加。禦史惡其無禮,逐去之,乃克如先生言。在禁林,會修本朝後妃,功臣傳,先生為條陳義例,多所建明,士類服其精允。進講經筵者三十有二。經筵無專官,曰領、曰知,鹹宰執近臣。講文之述,率屬先生訂定,非有關於治道之大者不敢上陳,其啟沃之功為多。上嘉其忠,數出金織紋段賜之。 始,先生嘗預考江浙、江西、上都鄉試,江浙則三往而一主其文衡。至是被上旨考試禮部,尋又為廷試讀卷官。前後所甄拔者,盡知名之士。先生天資介直,絕不事造請。逢覃官者一,減資者五,銓曹或失於收敘,亦不自言。在州縣間,唯以清白為治,一錢不受於民,所至無圭田,月俸弗給,每鬻產以佐其費。及升朝行,挺立無所附,足不妄登巨公勢家之門,君子稱其清風高節,如冰壺玉鑒,纖塵不汙。 先生性篤孝於親,親歿,營塚域於三釜山,有乳虎馴狎之異。山去所廬十裡,月旦望必展省,大暑寒不易。先世遺文歲久或有殘缺,極力搜訪,補綴成編。家居不談米鹽細務與公府短長,邑長吏來謁,鄉鄰有急,覬得片言為援,輒峻卻之。尤不輕於薦引,或譏其絕物,先生諭曰:「公朝爵祿,將以待賢者,豈為吾私親設哉?」先生貴而能貧,雖位至法從,蕭然不異布衣時。又寡嗜欲,甫臨強仕之年,即獨榻於外,給侍於左右者二蒼頭而已。遇佳山水,則觴詠其間,終日忘去。其沖曠簡遠之情,使人挹之,鄙吝頓消。與人交,任真無鉤距,不事矯飾以為容悅,而誠意獨懇至。然剛中少容,觸物或弦急霆震,若未易涯涘,不旋踵間,煦如陽春,曾不少留礙焉。 先生之學,博極天下之書而歸於至精,有問經史疑難、古今因革,與夫制度名物之屬,旁引曲證,語蟬聯不能休。至於剖析異同,讞決是非,多先儒之所未發。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而以羽翼聖道為先務。然其為體,佈置謹嚴,援據精切,俯仰雍容,不大聲色。譬之澄湖不波,一碧萬頃,魚鱉蛟龍潛伏而不動,淵然之色,自不可犯。中統、至元以來,如先生者,二三人而已。故凡國家典冊詔令,及勳賢當得銘者,必命先生為之。海內之士與浮屠、老子之流,以文為請者,日集於庭,力麾之而弗去。一篇之出,家傳人誦,雖絕徼殊邦,亦皆知所寶愛。雅善真草書,人有得其片幅者,必藏弆以為榮。世之評議者,謂先生為人高介類陳履常,文辭溫醇類歐陽永叔,筆劄峻逸類薛嗣通,識與不識僉無間言。嗚呼,先生生當六合混一之時,鐘河岳英靈之氣,積之既厚,所用亦宏。仁皇肇開科舉之初,即以儒學自奮,曆仕五朝,晚乃入侍今天子,掌述帝制,勸講經帷,嶷然獨任斯文之重。天下學士,咸所師法,遂使有元之文章,炳耀鏗鍧,直與漢唐侔盛,先生之功固不細矣。至於出處大節,尤人所難能者。年未七帙而謝事,暨群公力薦起之,俄複控辭。上方眷待之深,再召還朝,未幾又辭。其難進易退之風,真足以廉頑而立懦。揆之古聖賢之道,蓋無愧也。若先生之所自立者,豈不綽綽可傳於後哉! 先生之薨,在法當錫諡立傳。某從先生游垂二十年,知先生為最深,因輯任官行事,為書一通,上于太常國史。然巨細詳記,不敢效古書法為簡嚴者,欲其事之白,以俟芟摭也。謹狀。 至正十七年十月一日,門人金華宋濂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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