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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3)


  《荀子》十卷,趙人荀卿撰。卿名況,《漢志》避宣帝諱,作孫卿。劉向校定,除其重複者三十二篇,為十二卷,題曰《新書》。唐楊倞為之注,且更《新書》為《荀子》,易其篇第,析為二十卷。卿以齊襄王時遊稷下,距孟子至齊五十年矣,列于大夫,三為祭酒。去之楚,春申君以為蘭陵令。以讒去。之趙,與臨武君議兵。入秦見應侯,昭王以聘。反乎楚,複為蘭陵令。既廢,家蘭陵以終。鄉先正唐仲友雲:「向序卿事,本司馬遷。於遷書有三不合:春申君死,當齊王建二十八年,距宣王八十七年。向言卿以宣王時來遊學,春申君死而卿廢。設以宣王末年游齊,年已百三十七矣。遷書記孟子以惠王三十五年至梁,當齊宣王七年,惠王以『叟』稱孟子,計亦五十餘。後二十二年,子之亂燕,孟子在齊。若卿來以宣王時,不得如向言後孟子百餘歲。田忌薦孫臏為軍師,敗魏桂陵,當齊威王二十六年,距趙孝成王七十八年。臨武君與卿議兵于王前,向以為孫臏,倞以敗魏馬陵疑年,馬陵去桂陵又十三年矣。《崇文總目》言卿楚人,楚禮為客卿,與遷書、向《序》駁,益難信。」其論殊精絕。然況之為人,才甚高而不見道者也。由其才甚高,故立言或弗悖于孔氏;由其不見道,故極言性惡,及譏訕子思、孟軻不少置。學者其亦務知道哉?李斯雖師卿,於卿之學懵乎未之有聞。先儒遂以為病,指卿為剛愎不遜、自許太過之人,則失之矣。

  《韓子》二十卷者,韓非所撰。非,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其本于黃老。與李斯同事荀卿。以書幹韓王不用,乃觀往者得失之變,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五十五篇,計十餘萬言。秦王見而悅之,急攻韓得非。斯自以不如非,忌之,譖于秦王。下吏,使自殺。非,慘激人也,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一任以法,其視仁義蔑如也。法之所及,雖刀鋸日加,不以為寡恩也。其無忌憚,至謂孔子未知孝、悌、忠、信之道;謂賢堯、舜、湯、武,乃天下亂術;謂父有賢子、君有賢臣,適足以為害;謂人君藏術胸中,以倡眾端,而潛禦群臣。噫,是何言歟?是何言歟?是亦足以殺其身矣!

  《燕丹子》三卷。丹,燕王喜太子,此書載其事為詳。其辭氣頗類《吳越春秋》、《越絕書》,決為秦、漢間人所作無疑。考其事,與司馬遷《史記》往往皆合。獨烏頭白,馬生角,機橋不發,進金擲蛙,膾千里馬肝,截美人手,聽琴姬得隱語等事,皆不之載。周氏謂遷削而去之,理或然也。夫丹不量力而輕撩虎須,荊軻恃一劍之勇而許人以死,卒致身滅國破,為天下萬世笑。其事本不足議,獨其書序事有法,而文彩爛然,亦學文者之所不廢哉。

  《孔叢子》七卷,《中興書目》稱漢孔鮒撰。鮒該覽六藝,秦並天下,召為魯國文通君,拜太傅。及焚書令行,乃歸藏書屋壁,自隱嵩山。陳涉起,聘為博士,遷太師。仕六旬,以言不用,托目疾退老于陳,而著是書。年五十七卒。則固非漢人矣。又稱一名盤盂。《藝文志》有孔甲《盤盂》二十六篇,本注謂黃帝史,或謂夏帝時人。此書稱子魚名鮒,陳人,或謂之子鮒,或謂之孔甲。孔甲姓名偶同,又決非著《盤盂》者也。其殆孔氏子孫,雜記仲尼、子思、子上、子高、子順、子魚之言行者歟?其第七卷,則漢孔臧以所著賦與書,謂之《連叢》附於卷末。嘉祐中,宋鹹為之注。雖然,此偽書也。偽之者其宋鹹歟?王士元偽作《亢桑子》,而又自為之注,抑此類歟?近世之為偽書者,非止鹹也。若阮逸、關朗《易傳》,李靖《問對》,若張商英《素書》,若戴師愈《麻衣易》,亦往往不能迷明者之目,竟何益哉!今觀是書《記問》篇所載,有子思與孔子問答語。子思年止六十二,魯穆公同時人。穆公之立,距孔子之沒七十年,子思疑未長也,而何有答問哉?兼之氣質萎弱,不類西京以前文字,其偽妄昭然可見。或者謂其能守家法,不雜怪奇,曆戰國、秦、漢流俗而無所浸淫。未必然也,未必然也!

  《淮南鴻烈解》二十一卷,漢劉安撰。安,淮南厲王長之子。招致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七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著《內書》二十一篇。《李氏書目》雲:「第七、第十九亡。」《崇文總目》雲:「存者十八篇。」今所傳《原道》、《俶真》、《天文》、《地形》、《時則》、《冥覽》、《精神》、《本經》、《主術》、《繆稱》、《齊俗》、《道應》、《浚論》、《詮言》、《邱略》、《說山》、《說林》、《人間》、《務修》、《泰族》、《等訓》,連卷末《要略》,共二十一篇,似未嘗亡也。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又有《外書》三十三篇,《漢志》與《內書》同列於雜家。《中》《外書》餘皆未見。《淮南子》多本《文子》,而出入儒、墨、名、法諸家,非成於一人之手,故前後有自相矛盾者,有亂言而乖事實者。既曰武王伐紂,載屍而行,海內未定,故不為三年之喪。又曰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使戎狄各以其賄來貢,遼遠未能至,故治三年之喪,殯兩楹以俟遠方。三代時無印,周官所掌之璽節,鄭氏雖謂如今之印章,其實與犀角虎人龍符旌諸節並用,不過手執之以表信耳。今乃曰「魯國召子貢授以大將軍印」,如是之類,不能盡舉也。昔呂不韋相秦,亦致辯士,使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十二記、六論、八覽,其說雖未純,要其首尾以類,粲然成一家言,非淮南之雜也。古人論立言者,漢不如秦,秦不如周,信矣哉。

  《揚子法言》十卷,漢揚雄撰。凡十三篇,篇各有序,通錄在卷後。景祐初,宋鹹引之以冠篇首。或謂始于唐仲友,非也。自秦焚書之後,孔子之學不絕如線,雄獨起而任之,故韓愈以其與孟、荀並稱。而司馬光尤好雄學,且謂孟子好《詩》《書》,荀子好《禮》,揚子好《易》。孟文直而顯,荀文富而麗,揚文簡而奧。惟簡而奧,故難知。其與雄者至矣。是《法言》者,為擬《論語》而作。《論語》出於群弟子之所記,豈孔子自為哉?雄擬之,僭矣!至其甚者,又撰《太玄》以擬《易》,所謂首、沖、錯、測、摛、塋、數、文、掜、圖、告之類,皆足以使人怪駭。由其自得者少,故言辭愈似,而愈不似也。嗚呼,雄不足責也,光以二代偉人,乃膠固雄學,複述《潛虛》以擬玄,抑又何說哉?餘因為之長歎。雄之事,經考亭朱子論定者,則未遑及也。

  《抱朴子》晉葛洪撰。洪字稚川。著《內篇》二十卷,言神仙黃白變化之事;《外篇》十卷,駁難通釋洪深。抱朴子溺方技家言,謂神仙決可學,學之無難,合丹砂、黃金為藥而服之,即令人壽與天地相畢,乘雲駕龍,上下大清。其他雜引黃帝禦女,及三皇內文,劾召鬼神之事,皆誕褻不可訓。昔漢魏伯陽約《周易》作《參同契》上、中、下篇,其言修煉之術甚具。洪乃時與之戾,不識何也。洪嘗自言馬跡山中,受《九鼎》、《金液》二經于鄭君。鄭君名隱,又得之葛仙公元。元,洪從祖也。其後鄭君知江南將亂,負笈持藥,東投霍山,莫知所在。亦不識其仙歟?否也?洪博聞深洽,江左絕倫,為文辭雖不近古,紆徐蔚茂,旁引而曲證,必達己意乃已。要之洪亦奇士,使舍是而學六藝,夫孰禦之哉?惜也!

  《劉子》五卷五十五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志》十卷,直雲梁劉勰撰。今考勰所著《文心雕龍》,文體與此正類,其可征不疑,第卷數不同為少異爾。袁孝政謂,劉書孔昭傷己不遇,遭天下陵遲,播遷江表,故作此書。非也。孝政以無傳記可憑,複致疑于劉歆、劉勰、劉孝標所為。黃氏遂謂孝政所托。亦非也。其書本黃、老言,雜引諸家之說以足成之,絕無甚高論。末論九家之學跡異歸同,尤為鄙淺。然亦時時有可喜者,《清神》章雲:「萬人彎弧以向一鵠,鵠能無中乎?萬物眩曜以惑一生,生能無傷乎?」(《亢倉子》同)三複其言,為之出涕。

  《文中子中說》十卷,隋王通撰。通字仲淹,文中蓋門人私諡,因以名其書。世之疑通者有三。一雲,《唐書》房、杜傳中,略不及其姓名,此書乃阮逸偽作,未必有其人。按皮日休著《文中子碑》,謂通生乎陳、隋之世,以亂世不仕,退于汾晉,序述《六經》,敷為《中說》,以行教于門人。皮,唐人也,距隋為近,其言若此,果無是人乎?書果逸之偽作乎?一雲,通行事于史無考,獨《隋唐通錄》稱其有穢行,為史官所削。然史氏之職,善惡畢書以為世法戒,人有穢行,見諸簡策者多矣,何特削通哉?一雲,房、杜、李、魏、二溫、王、陳輩,未必其門人。脫有之,何不薦諸太宗而用之。隋大業十三年五月,通已先卒,將焉薦之?劉禹錫作《王華卿墓誌》,載其家世行事,有曰「門多偉人」,雖未可必其為房、杜諸公,要不可謂非碩士也。第其書出於福郊、福畤之所為,牽合傅會,反不足取信於人。如仁壽四年,通始至長安,李德林卒已九歲,而書有「德林請見」之語。江都有變,通不及聞,而書有「泫然而興」之言。關朗在太和中見魏孝文。自太和丁巳,至通生之歲開皇四年甲辰,一百七年矣,而書謂「問禮于關子朗」,此最為謬妄者也。噫,孟子而下,知尊孔子者曰荀、揚。揚本黃、老,荀雜申、商,唯通為近正,讀者未可以此而輕訾之。

  《天隱子》八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司馬承禎為之序。承禎字子微,嘗著《坐忘論》。此書言長生久視之法,與之相表裡,豈天隱子即承禎歟?洪興祖謂承禎得天隱子之學,豈或別有考歟?

  《玄貞子》,兩見《唐志》,一雲十二卷,一雲二卷。予所藏者《外篇》三卷爾,計必有《內篇》,而此非全書也。唐張志和撰。韋詣作《內解》。志和字子同,金華人。始名龜齡,年十六擢明經,以策幹肅宗,特見賞重,命待詔翰林,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因賜名。後坐事貶南浦尉,會赦還,以親既喪不復仕。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著《元真子》,亦以自號。其書多偏曲之論,無足采。所可采者,其隱操亦卓卓雲。

  《金華子》三卷,劉崇遠撰。或雲崇遠唐人,或雲五代人。仕至大理司直,其為人莫可考。其為書,錄唐大中後事,蓋駁乎不足議也。昔劉向采傳記百家之言,撮其正詞美義可為勸戒者,以類相從,為《說苑》、《新序》二書,最為近古。識者猶病其徇物者多,自為者少,況崇遠乎哉?金華子,崇遠所自號,蓋有慕皇初平雲。

  《齊丘子》六卷,一名《化書》。言道、術、德、仁、食、儉「六化」為甚悉。世傳為偽唐宋齊丘子嵩作。張來題其後,遂雲:齊丘犬鼠之雄,蓋不足道。其為《化書》,雖皆淺機小數,亦微有見黃、老之所謂道德,其能成功,有以也。嗚呼,是書之作,非齊丘也,終南山隱者譚峭景升也,齊丘竊之者也。其雲「能得一者,天下可以理」。老氏說也。「魂魄魅我,血氣醉我,七竅囚我,五根役我」。釋氏說也。「心冥冥兮無所知,神怡怡兮無所之,氣熙熙兮無所為,萬慮不能惑,求死不可得」。神仙家說也,非「淺機小數」比也。使齊丘知此,則何為不得其死也?其文高簡,關尹子可亞也,實微有見於黃、老所謂道德者也。

  《聱隅子》二卷,蜀人黃晞撰。晞,宋仁宗時人,著《歔欷瑣微論》十篇,篇有小序。造文效揚雄、王通二氏,而造理不能逮。其謂「張良得聖人之安,蕭何得聖人之變,劉向得聖人之力」者,似不可哉?黃氏間采其語,謂二氏反有所不及,非知言也。然自五季以來,士習極陋,而文亦隨之。入宋殆將百年,而猶未大振。晞獨知辭賦戾乎治具,聲偶甚乎倡優,確然立論,以成一家言。真豪傑士哉!真豪傑士哉!

  《周子通書》四十章,本號《易通》,春陵子周子惇頤之所著也。自孟子沒,孔子之學不傳,千載之下,獨周子得之,以授二程氏,遂大白於天下。安定胡宏有雲:「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論不亦至哉!第每篇之首,宏輒加以「周子曰」三言,而損其舊有篇名,失其旨矣。是書文雖高簡,體實淵愨,誠可上繼孟氏,非餘子比也,然莫知其師傅之所自。彼妄男子謂,同胡文恭公受學于鶴林壽涯師者,固為詭誕;而雲傳《太極圖》於穆修,修傳《先天圖》於種放,放傳于陳摶者,亦恐知周子未盡也。其殆不階師授,超然獨覺於千古之上者歟?

  《子程子》十卷,一名《程子粹言》,乃程頤叔子書。蓋其門人楊時變語錄而文之者也。前有序,不著氏名。東陽厲髯翁雲:「相傳為廣漢張栻作,序稱得諸子高子家傳,以其卷次不分,編類不別,因離為《論道》、《論學》、《論書》、《論政》、《論事》、《天地》、《聖賢》、《君臣》、《心性》、《人物》十篇,欲其統而要。非求類夫《論語》之書也。」予取觀之,實皆叔子之言,而伯子之說附焉。辭極峻古,雖間有稍離真者,亦不遠矣。覽者尚慎擇之哉!

  至正戊戌春三月丙辰,西師下睦州。浦陽壤地與睦境接,居民震驚,多扶挈耄倪走傍縣。予亦遣妻孥入勾無山,獨留未行,日坐環堵中,塊然無所為。乃因舊所記憶者,作《諸子辯》數十通,九家者流頗具有焉。孔子門人之書,宜尊而別之,今亦俯就其列者,欲備儒家言也。始之以鬻子,終之以周、程者,欲讀者有所歸宿也。其中疏剔觝排,亦竊自謂有一發之見。第以家當屢徙之餘,書無片牘可以稽質,不能必其無矛盾也。夏六月壬午僅克脫稿,越三日乙酉,而浦陽平矣。余遂竭蹶趨勾無,驚悸稍定,俾仲子遂錄之如右。於戲,九家之徒競以立異相高,莫甚于衰周之世。言之中道者,則吾聖賢之所已具;其悖義而傷教者,固不必存之以欺世也。於戲,邪說之害人,慘於刀劍,虐於烈火,世有任斯文之寄者,尚忍淬其鋒而膏其焰乎?予生也賤,不得信其所欲為之志,既各為之辨,複識其私於卷末。學孔氏者,其或有同予一嘅者夫?

  秋七月丁酉朔,金華宋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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