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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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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五首) 齊桓公因過葵丘,葵丘人掘地得鐵劍以上。厄於土,蝕甚。桓公力耆之,命左右礪以密砥,沃以鳥膏,雖日切劘下上,而鱗然若痏痂者猶故也。持以示隰朋,隰朋曰:「是謂太白之精,西方之英,北斗上布,中炯外空。不用則已,用不留行。是蓋諸侯之神物也。」複示開方,開方曰:「隰朋之言良是。昔我太公,嘗得寶劍于渭之陽,名曰龍光。命太史占之,其繇有曰:『金以至剛,象以武功,大啟爾封,東海之邦,歷年八百乃終。』迄今卒受國于齊。君之所獲,與太公無異,是殆天欲昌齊伯業乎?昌之必自葵丘始。」管夷吾不言而出,桓公召而問曰:「寡人得寶劍,左右皆吾譽,子獨無一言何也?」夷吾曰:「君暗而臣佞,臣尚何言?」桓公曰:「何故?」夷吾曰:「君勢隆,則諂諛日至。諂諛日至,則危亡之道也。彼隰朋、開方者,豈不知三尺枯鐵,冶鍛之家皆有之,今敢面欺於君,是君有重勢以臨之也。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者,果何為哉?」桓公足地曰:「微汝言,寡人不及此。勢之所至,可畏哉!」 晉景朝出,見飯牛者且行且歌,意軒軒若自得。命韓厥呼而問之:「女衣才至骭,曾無袞繡之華。出牧于野,曾無文軒之載。女果何樂而行歌若是也?」飯牛者曰:「此吾所以樂也。吾豈欲異於人哉?顧袞繡之榮,適以囚吾身。文軒之美,適以械吾體。故絕去而弗求也。吾豈欲異於人哉?人過百齡,其速若一日耳。舞而婆娑,行而浩歌,寤而蕤蕤,寐而魚魚,以此優遊卒歲,不亦安乎?生殺之柄弗累於手,安危之機弗系於心,朝夕所慮者牛之饑,得青芻一束,則吾事濟矣,不亦足乎?既安且足,其視列車千乘,積粟萬鐘,皆外物也,泊然與化俱冥矣,不亦達乎?有此三者,而欲持以易彼,非惑歟?」韓厥曰:「女自謀則善矣,如蒼生何?」飯牛者不答,笑去。 衛人有齊丘生者,年五十生一子,愛之,食寢非子在側,弗安弗飽。偶渡河,溺死。齊丘像其貌而哭甚哀。其友子人丙曉之曰:「魯人有愛狻猊者,狻猊產徼,而中國不可得。乃使人貌之,而日視之,終不得一見之。爾之所哀,得無類是乎?」齊丘聞之,愈悲。子人丙之兄罵曰:「爾惡識死生之變哉?宜乎不爾聽而愈悲也。」乃走告齊丘曰:「太虛之門,氣有屈信,生生死死,一耳,爾容何力哉?古之達人,委之順之,由之全之,不逆命,不沮化,不祈內福,不辟外禍,不知天之為人,人之為天也。且爾之死生,亦縱浪大化中,未知津涯,尚何暇恤爾之子哉?」齊丘收泣謝曰:「喻之矣。」 商於子家貧,無犢以耕,乃牽一大豕,駕之而東。大豕不肯就軛,既就複解,終日不能破一畦。甯毋先生過而尤之曰:「子過矣,子過矣,耕當以牛。以其力之巨,能起塊也。蹄之堅,能陷淖也。豕縱大,安能耕耶?」商於子怒而弗應。甯毋先生曰:「《詩》不雲乎?『乃造其曹,執豕於牢。』言將以為肴。今子以之代耕,不幾顛之倒之乎?吾憫而詔子,子乃反怒而弗答,何也?」商於子曰:「子以予顛之倒之,予亦以子倒之顛之。吾豈不知服田必以牛,亦猶牧吾民者必以賢?不以牛,雖不得田,其害小。不以賢,則天下受禍,其害大。子何不以尤我者尤牧民者耶?」甯毋先生顧謂弟子曰:「是蓋有激者也。」 雍丘有北宮殖,操舟捕魚蚌自給。夜宿河濱,忽獲夜光之珠,明照百步外。雍丘之人,以北宮殖得奇寶也,爭刺羊豕往賀之曰:「自若居雍丘,出則操舟,入則舍舟,其衣罔罔爾,其食扈扈爾,宋人之窶者,未有過於若也。若今一旦得奇寶,奇寶者世之所珍,何欲不饜哉?」宋大夫聞之,亦往賀曰:「宋君欲求照乘之珠,十枚既有其九。環宋國之疆而詔之,無有應者,不意若得之河濱也。若當籠以阿錫,貯以寶緘,吾挈若西獻之,貴與富,弗須口也。」北宮殖將行,其父始還自秦。北宮殖具以告,其父哭曰:「予居雍丘十世矣,安於一舟。今以是珠獻,必致貴富,貴富則驕,驕則暴,暴則亂,亂則危,危則大壞而後已。求如今日操舟,尚可得耶?吾安用是為也?吾安用是為也?」碎之。 ◇蘿山雜言(二十首) 濂自居青蘿山,山深無來者,輒日玩天人之理。久之,似覺粗有所得,作《蘿山雜言》。 君子之道,與天地並運,與日月並明,與四時並行。沖然若虛,淵然若潛,渾然若無隅,凝然若弗移,充然若不可以形拘。測之而弗知,用之而弗窮。唯其弗知,是以極微;唯其弗窮,是以有終。 至虛至靈者心。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探之不見其所廬。一或觸焉,繽繽乎萃也,炎炎乎爇也,莽莽乎馳弗息也。若不以畏為君,而欲轡之勒之,檢之柙之,苞之涵之,是猶教猿學禮也,不亦左乎? 子不見嬰兒乎?目不留采色,故明全;耳不留音聲,故聰全;舌不留苦甘,故味全。君子則之,養其聰,晦其明,忘其味,是之謂通原。通原則幾乎聖人,不用則已,用則為天下獨。 《六經》皆故跡,新入之機不同。其機確確,其履濯濯。其機采采,其履昧昧。甚哉其機也!人以文視經,斯繆已。善察機者,其以質視經乎? 綿綿棼棼,乃政之分。純純謐謐,乃政之一。是故聖人馴而弗擾,靖而弗逸,明而弗察,勤而弗煩。弗擾故民舒,弗逸故民寧,弗察故民寬,弗煩故民裕。四者有失,則天下受其害。 守正莫過於一,一故弗貳。弗貳則明,明則神,神則無不通,天下之能事畢矣。是故聖人之學貴一。 天下,一物也。譬之千鈞,烏獲能舉之。力不獲若,則或壓焉,或僨焉,甚可畏也。然則舉天下有要乎?曰,有,德以懷之,刑以威之。 陰陽相摩,晝夜相環,善惡相形,梟鳳相峙,粱藜相茂,勢也,亦理也。君子欲盡絕小人,得乎哉? 鳥之羽者兩其足,獸之角者去其齒。天地生物,尚有不能,而況眾人乎?故曰功有所不全,力有所不任,才有所不足。 行遇刃者必避,食逢鴆者必舍,懼害己也。麗色藏劍,厚味臘毒,則弗之察,愚矣! 雞司晨,犬警夜,雖堯舜不能廢。人有棄小善而弗采者,非道哉? 以文徼名,名必隳;以貨徇身,身必亡。隳故無成,亡因有爭。唯君子知名不可徼,身不可徇,是謂守素。守素則治,治乃昭,昭乃純,純乃誠。內修不暇,奚事外欲? 皦皦兮不緇,容容兮不知其所窮。如擁鑒,如持衡,隨好惡輕重而應焉,其君子之心也哉? 天無言而生殺遂,伸兮則榮,屈兮則悴,亦何容力哉?故君子與天合德。 不察察以自恃乎?不默默以求全乎?不赫赫以鷙翔乎?不縮縮以雉伏乎?能純一乎?能絕外誘乎?能山立而海受乎?如是者,謂之近道。 彼因氣強,吾以義剛。彼因氣弱,吾以仁柔。剛柔強弱之間,不容一發。知者行之,是謂得天;不肖者悖之,是謂失天。 人有奔走而求首者。或告之曰:「爾首不亡也。」指以示之,泠然而悟。學者之于道,亦然。 世求聖人于人,求聖人之道于經,斯遠已。我可聖人也,我言可經也,弗之思耳。 天下之事,或小或大,或簡或煩,或虧或贏,或同或異,難一矣。君子以方寸心攝之,了然不見其有餘。 以術干祿者敗,以財樹家者禍,以勢臨人者辱,以安自恃者危,以學自眩者禽,以行自翹者偽,是六疾也。慈則和,儉則裕,勇則決,明則遠,容則聚,是五懿也。去六疾行五懿,方有為於天下。 ◇書客言(二首) 天臺李某遇盜,官為購捕之。有刀鑷工出簪珥粥諸市,市魁執送官。工具言私于李東鄰女得之。官逮女問狀,女戰慄不能言。工曰:「爾毋佯懼為也,爾左乳有瘢可驗。」官覆之,信然。女恚,自剄死。死三月,始得真盜。初女童子時,常用工剃髮,故知女瘢。工怨女嫁時不償其勞,陷之。 黃岩少年嘗游于博徒。一日,飲市上,市人攜虛篋與博。不勝。馳而去。少年慚其紿己,躡至大澤中,杖之僕地。有一翁挾子過焉,意其病厥也,扶還其家。未至,而氣絕。市人家縛翁父子入官,子哀慟不伏。翁謂子曰:「兒毋用苦,吾老矣,自度在世無幾,願易兒也。」子聞之,輒自陳殺市人狀甚悉。官用縱翁歸,翁念兒冤也,自經死。 為說者曰:漢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嗚呼,今之從政者,其釋之也哉? ◇琴諭 客有為予言,楚、越之交恒多山,山民齊氏者不識琴,問人曰:「何謂琴?」或告之曰:「琴之為制,廣前狹後,圓上方下,嶽首而越底,被之以絲,則鏗鏗然、泠泠然可聽也。」齊悅曰:「是知琴也。」一日,適通都大邑,見負築來者,亟趨視之,驚曰:「是不類廣前狹後、圓上方下者耶?」反側視之良久,又曰:「是不類嶽首而越底者耶?」以指橫度之,則亦有聲出絲間,複曰:「是又不類鏗鏗、泠泠之可聽者耶?」遂力致其人而歸,師之三年,早夜不輟,自以為盡其技也。鄉之告者偶過焉,聞其聲,輒瞿然曰:「子習者築也,非琴也。不然,何若是嘈雜淫哇也?」因出琴,鼓一再行。齊民聞之,蹙額曰:「子紿我矣,子紿我矣!澹乎若大羹玄酒,樸乎若蕢桴土鼓,不足樂也。予所嗜者異乎是,若鸞鳳之鳴,若笙簫之閑作,若燕趙美人之善謳,吾不知子琴之為築,吾築之為琴也,請終樂之。」 嗟夫!琴之為器,人所易識。山民乃以築當之,則夫誤指鄉願為君子,日愛之而不知厭者,尚何怪乎?感斯言,作《琴諭》。 ◇秦士錄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鬥不可擘,拳其脊,折僕地。市門石鼓,十人舁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數十義叩之。弼曆舉傳疏,不遺一言。複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發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傑,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遊,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執法西禦史台,弼造書數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弼曰:「若不知關中有鄧伯翊耶?」連擊踣數人,聲聞于王。王令隸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彝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於鄞,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等,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則東西止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馳馬出東門外,然後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並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王撫髀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雲。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視四體歎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勳萬裡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後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發上沖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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