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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3)


  ◇余左丞傳

  余闕,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居武威。父沙刺藏蔔官合肥,遂為合肥人。母尹氏,夢異人生闕。闕生而發盡白。家貧,年十三始能就學。嗜欲甚淺,不知有肉味,惟甘六藝學若飴,嗜之不厭,歲環攻之。與河南張恒遊,恒臨川吳澄弟子,善談名理,闕之學因絕出四方。

  擢元統癸酉進士第,授同知泗州事。泗瀕淮,民豪弗馴。令蝕人土田官籍之,多以誣去。闕繩尤暴者數十,不敢嘩。廖甲與舒乙競田,廖焚舒廬舍,舒婦偶母子同死,遂置灰燼中誣之。闕為白其事。泗無麥,民以乏,故事弗聞。闕上之中書,定為令,凡無麥者減賦代還。長老爭進金為壽,闕謝去。後闕往桐城,道逢故民,皆羅拜馬首,相隨信宿而別。俄召入應奉翰林文字,轉中書刑部主事。三月之間,疏滌冤滯獄五百。上官忌其才,議浸不合。闕上宰相書言狀,又不報,投袂而歸。居亡何,複召修遼、宋、金三史。拜監察禦史。上疏言,守令最近民,欲萬國治,責守令;反是政龐,宜用殿最法,力行之便。上從之。藩王府諸校白晝奪金道上,勢如狼。闕鞭遣六十人。上思治切,議遣奉使巡察郡國。闕言奉使恒無狀,所至處食飲供張,如事至尊,曾不能宣上憂恤元元之意,宜亟罷之。闕後補外,會奉使者亦至,執闕臂曰:「誠如君言。」知闕忠亮,不怨。

  闕在位知無不言,言峭直無忌。人勸闕少辟禍,闕曰:「吾縱惛,豈不知批逆鱗為危?委身事君,身雖殺,弗悔也。」改中書禮部員外郎,闕議復古禮樂,其言精鑿有征,聞者斥為迂闊,弗用。安西郭氏女,受聘未行,會夫卒,郭自縊死。有司請旌其門。闕以過於中庸,不可以訓,格不下。出為湖廣行省左右司郎中。廣西多峻山,負粟輸官者厄於道險,費常倍,闕命以為帛代輸。右丞沙班怙權自用,多錄其私人,闕每抗辭沮之。會莫徭蠻反,當帥師,又止不行,無敢讓之者。闕揚言於庭曰:「右丞當往。受天子命為方嶽重臣,不思執弓劍討賊,乃欲自逸耶?右丞當往!」沙班曰:「郎中語固是,如芻餉不足何?」闕曰:「右丞第往,此不難致也。」闕下令趣之,三日皆集。右丞行。章宣慰伯顏以婆律香贄闕,闕覺重,辟之,香中果胎黃金。章歎曰:「餘贄達官多矣,潔如冰壺,唯餘公一人。」

  複以集賢經歷召入,預修本朝後妃功臣傳。遷翰林待制,出僉浙東道廉訪使事。發奸撝伏,聰察若神。州縣聞闕至,貪墨吏多解印綬去。婺定賦無藝,役小大各違度。闕遴官履畝實之,徭賦平。衢士無養,以沒入田分隸學官。郡長燕只吉台肆毒殘衢民,民重足立。闕鞫治之,獄上行禦史台,台臣與其有連,反以事劾闕。闕歸青陽山,已而丁尹氏憂。闕日夜悲號,有甘露降于墓,君子以為孝感。

  至正壬辰,天下兵動,平章政事晃忽兒不花,方統戎淮南,承制起闕權淮西宣慰副使,分治安慶。安慶距城皆盜柵,人爭謂不可往。闕毅然請行。從間道入,推赤心待人,罷其苛賦,轉粟以哺餓夫,八社民翕然歸。闕知民可用,乃帥之破雙港寨。寨甚固,小路若發。闕被甲荷戟直前,賊空寨出鬥,殺傷相當。至日昃,賊殊死戰,闕不勝,退。複收散卒誓曰:「死則死此爾,何生為?」一鼓而進,大破之。諸寨畏威,次第降。闕益繕城浚濠,礪矛戈,分屯耕郊外田。民懼不能者,遣軍士護之耕,賊來輒與戰。一日,賊四合,旌旗蔽野,鼓噪之聲震天地。闕縱梟騎數十,大喊而出,賊勢披靡。遣兵擊之,斬首數千級。當是時,淮東西皆陷,獨安慶巋然存。賊來戰,又數敗。賊銜之,偽作尺牘,通城中諸大姓,約期日反,冀闕捕戮之。闕曰:「我民安有是?」命悉焚去。賊計窮,複令闕故人衡鼎許大明,以甘言說降。闕命牽出,以鐵椎擊碎齒頰,懸其皮東門。灊山有虎傷人,闕造文檄山神,使驅虎。虎出境不害。功上,朝廷俾為真,升同知淮西宣慰副都元帥,賜以上尊及黃金束帶。江西諸官軍,動號數萬,掠玉帛,殺嬰兒置戟上以戲,沿江州郡患苦之,獨不敢近城下。即近,出師搗退之。或服其義,至有來歸充將校者。溪河兵屯潯陽,命使者帥壯士百輩,腰刀直入,脅主供億。闕叱左右收縛付獄,且上疏言:「貓獠素不被王化,其人與禽獸等,不宜使入中國,他日為禍將不細。」後竟如闕言。

  轉淮南行省參知政事,尋改右丞,賜二品服。闕益自奮,誓以死報國。立旌忠祠以厲將佐,時集祠下,大聲謂曰:「男兒生則為韋孝寬,死則為張巡、許遠,不可為不義屈。」意氣慷慨甚。丁酉冬,賊大集諸部圍城,戰艦蔽江而下。樵餉路絕,兵出數失利。戊戌正月七日城陷,闕猶帥眾血戰,身中三矢。賊呼曰:「余將軍何在?吾將官之,有生致者予百金。」闕戟手罵曰:「餘恨不得嚼碎汝肉,吐喂烏鳶,寧複受汝官耶?」賊怒,舉長槍欲刺闕。闕遂自剄沈水死,年五十六。其妻耶卜氏聞之,亦率其子得臣、女福章赴水死。諸將卒慟曰:「余將軍不負國,我等可負余將軍耶?」從而死者千餘人。朝廷知其忠,贈闕榮祿大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諡曰忠湣,追封夏國公。闕為人剛簡有智,無職不宜為,為即有赫赫名。所至薦賢旌孝義如恐後。每解政,開門授徒,蕭然如寒士。《五經》悉為之傳注,多新意。詩文篆隸,皆精緻可傳。贊曰:

  於戲,闕其人豪也哉!獨守孤城逾六年,小大二百餘戰,戰必勝。其所用者,不過民間兵數千,初非有熊虎十萬之師,直激之以忠義,故甘心效死而不可奪也。雖不幸糧絕城陷以死,而其忠精之氣,炯炯上貫霄漢,必燦為列星,流為風霆,散為卿雲,凝為瑞露。闕雖死,而其不死者固自若也。然而闕死於君,而能使妻死于夫,子死于父,忠孝貞節,萃於一門,較之晉卞壺家,又似過之矣。於戲,闕果人豪也哉!余來江左,見其門生故吏言闕事,多至泣下。因想見戰守處,江流有聲,而斷雲落日,淒迷於莽蒼間,猶足以動人悲思。因掇其行事成傳,以示為人臣者。

  濂既作餘廷心傳,又見其門人汪河。言當廷心死時,其妾滿堂,生一子甫晬,棄水濱。有偽萬戶杜某呼曰:「此必餘參政子,是種也良,不可殺。」竟捐所鈔諸物,懷子以去,今三歲矣。人或戲子曰:「汝父何在?」子橫指拂喉曰:「如此矣。」此一事也。池州判官李宗可,蘄人也。李嘗文身,又號為「花李」,善槊,視賊欲吞。廷心兄,嘗以女歸之。及來舒,命權義兵萬戶,統新軍守水寨,前後多戰功。賊來破城,李橫槊入賊中,殺死甚眾。聞廷心死,馳馬還家,聚妻孥謂曰:「余相公死國,吾亦義不屈。汝等毋不死,為人所魚肉。」拔劍無大小盡殺之。出,解甲據胡床中坐,取酒飲至醉,複衣甲自刎死。此一事也。嗚呼,仁者宜有後,而義烈之士,聲光可流於無窮。濂雖不文,唯恐其失墜也,故複附著於篇。

  ◇哀志士辭

  奇俊之士,無世不生。特時人弗識之,或識之而弗能用,或用之而弗能盡其才。所以聲光不流於當時,事業不白於後世,予竊悲之。庚寅之夏,因覽元好問所錄入之諸儒,自辛願而下凡五人,見其氣節剛方,言論磊落,實所謂奇俊之士者也。雖其行事或未能無過,終非齷齪陳腐、懨懨不振者所可冀其萬一。然恨其有志而不能遂也,因掇其大略,隸於各人之下,又從而哀之以辭。

  ◇辛願

  辛願敬之,福昌人。年二十五,始知讀書。音義有不通者,搜訪百至,必通而後已。由是博極群書,且善於文辭,尤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讀人詩,必為探源委,發凡例,解絡脈,審音節,辨清濁,權輕重。片善不掩,微岩必指,如老吏斷獄,文峻網密,絲毛不相貸。雖貽人怒駡,不恤也。性疏宕,不修威儀。貴人延客,願麻衣草屨,足脛赤露,坦然於其間,劇談豪飲,旁若無人。家甚貧,眾雛嗷嗷,張口待哺。素負高氣,又不能從俗俯仰,其枯槁憔悴,流離頓踣,一假詩以鳴。雖百沮之餘,其耿耿自信者不少變。元光初,李獻能、元好問在孟津,願往見之。獻能為設美饌,願放策歎曰:「平生飽食有數,每見吾二弟,必得嘉食,明日道路中,又當與老饑相抗去矣。會有一日,辛老子僵僕柳泉、韓城之間,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含襚,狐狸亦可,螻蟻亦可耳。」聞者悲之。辭曰:

  天生爾才,胡不汝騁。麻衣如墨,下不掩脛。
  下不掩脛,不過寒我。我食無所,我生其可。
  水豈無藻,山豈無薇。苟非吾有,我敢采之。
  市魁屠伯,彼豈無食。我腹雖虛,我腰肯折。
  抱節而終,我則奚憾。烏鳶螻蟻,上下何辨。
  爾貧固甚,爾守則多。不義而富,其如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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