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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翰苑後集之八(1)


  ◇贈侍儀舍人林成之序

  余家食時,有同門友宣君彥昭,為溫之平陽判官。當報政而歸,州之文學掾林成之,實護送來浦陽。成之以餘頗知學也,自浦陽謁予金華山中,相與講學術異同,論風俗淳漓,至更闌月落,蟬聯不得休,臨別造四言一章以贈。成之既去,西東絕不相聞,予亦應中書之出仕聘熙朝。有從平陽來者,輒詢之。咸言成之處煙霞泉石間,詠詩讀書以為樂。予亦為之歡然,頗自念相望二千里,不知何時與成之盍簪乎?

  今年夏,予在南宮,忽有踵門而拜者,予弗能識之。叩其姓氏,則成之也。嗚呼,相別未十年,壯者日益衰朽,至熟視良久,亦不記其顏兒之真,人事之不堪把玩如此,可勝歎哉!於是與之坐而慰勞之。成之頗往來於予門,問詩若文之法。予以舊遊之故,曆舉體制之殊、音節之異者,亹列之。未幾,成之忽來告曰:「小人有母,貧窶不能存,雖幸竊祿於朝,而烏鳥私情,懸懸不能忘。昨已請于廟堂,陳其中情,涕與淚俱下。執政大臣憐其志,予告一百日,俾迎養于南京。今將行矣,執事其能賜之一言乎?」

  夫成之為退思先生五葉孫,先生實考亭夫子高第,世稱十哲之一,其家世之懿,不俟言也。成之以茂才貢上銓曹,擢為侍儀舍人,出入禁省,日覲天顏。整肅乎鵷班,峙立乎螭坳,其寵榮非他職名所可比。今又奉板輿迎親而來,母子怡愉,聚於一堂,何人不慕豔之,亦何俟予言也。無已,則有一焉。予與成之別後,成之學問日新,予則摧落不振,四庫之書,廢忘者十九,視舊相見時若兩人焉。此無他,習與怠相仍,氣隨世所移故也。成之宜益自奮勵,毋若予之所為,則下不失家世之懿,上無負國家之恩。予與成之言者止此而已。若夫溫之先儒,卓然以學術名家,或沈潛性理,或有志事功,或推明經制,大抵與吾婺諸賢同。其於醇疵得失之間,多有可議,予雖欲言,雖更僕亦不能盡也,尚容他日為成之發之。

  成之名伯生,篤實好學,有士行,絕不同於流俗雲。

  ◇養親園記

  天臺楊君子善謁予而請曰:善之少也,習進士業,從陳用晉、彭允誠二先生游。屢踐場屋,輒不利,於是棄去。會海內弗靖,奉二親遠竄山谷,艱難險阻,無不備嘗。及今真人啟運,六合一家,幸得還先人之敝廬。竊自念少壯之時,思欲沾寸祿以榮親,東馳西奔,靡有寧歲,定省曠而音問疏。茲獲婆娑於膝下,家公年已七十又二,固幸康強,素髮垂領,而齒牙且動搖矣。母之年如家公,又益其二焉,尪羸如不勝衣,而出入之氣僅屬,愛日之情恒怦怦然。頗聞申椒為物,性熱而味辛,能益氣延年,明目生津,吾親所宜服餌而不可闕者也。乃擇家南之沃壤數畝而贏,九耕而十耨之,使其土疏而壤鹵,封為直磷,磷各有溝,逾三尺輒樹一本,以數計之,將六佰焉。周為儲胥以護之,使羊牛不得踐履。夏氣方中,絳實盈盈綴於枝間,舉手觸之,馨烈之氣鬯達於左右。遂與子姓采而擷之以奉親。有餘則售於千家之市,獲其直以還,買魚沽酒以為親歡。班衣起舞,每歌之以侑觴。歌曰:「我藝我椒,其實累累只。薄言掇之,其香弗虧只。可以延年,可以生津只。樂兮樂兮,吾以奉吾親只。」歌已,二親亦欣欣為之引滿,頹然就醉。今善雖出仕,與有祿食,遐想斯園,寤寐不能忘,子願為善記之。

  予聞用天道,分地利,孔子以為庶人之孝。說者謂其順時別五土所宜而播種之,以養其父母。蓋古之士者,朝出耕,暮歸讀聖人書,亦常事爾。後世習俗浸偷,雞鳴而起,從事於末作,始有不知躬耕以為養者。如吾子善,於瀾倒波隨之際,屹立不遷,不亦行古之道哉?雖然,子善以茂才應辟,出仕為時,亦既丞京府而贊治化,當以守貴富,保社稷,和民人為孝。較之庶人之事,則有不得而苟同者。子善素為明經之學,其識見超卓,有非人之所及,豈不能以予言為然乎?予年加耄,不足以言文,力辭子善之請而其言益勤,因濡毫而為之記。

  ◇送璞原師還越中序

  柳儀曹有雲:「真乘法印,與儒典並用,人知向方。」誠哉是言也,蓋宗儒典則探義理之精奧,慕真乘則蕩名相之簏跡,二者得兼,則空有相資,真俗並用,庶幾周流而無滯者也。禪林之規,分職授事,各因其才而責以成功,而於內記之選,尤難其人。凡有關於文辭之事,頗資之以達務,非熟采竺墳,旁通孔籍,未易以致之。苟能從事於斯,則說法名山,師表後進,階級將自此而升矣。其任之重,不亦宜乎?

  會稽璞原師,其名為德,幼學浮屠法于諸林院。長游大方,遂於善世禪寺充內記之任。善世為海內僧伽所宗,龍像之所經,瓶錫之所聚,揮汗成雨,張袂成帷,一時號為極盛。璞原非惟稱其職,兼能近取遠攬,深涵淺受,而其學益進於前。一旦,將還東海之上。與璞原遊者,鹹惜其去,相率發為聲詩,命予執簡而序之。因系其辭曰:

  世之學者夥矣。溺文學者,則局促經畬,馳驟藝苑,其流必外騖而忘返。泥苦空者,則措情高遠,遊志疏曠,其流必內躁而失守。所以皆倀倀他適,不知正塗之從。有若璞原,其知真乘法印與儒典並用者歟?處乎世間,不著世間。如環之無端,不見其止。如刀之剖水,不見其跡。其知空有相資、真俗並用者歟?循序而上,此焉發軔,他時出世為人,其知所自重者歟?予儒家之流也,四庫書冊,粗嘗披閱,三藏玄文,頗亦玩索。負誇多鬥靡之病,無抽關啟鑰之要。近惟默坐存誠,屏斥而銷霣之,於是天光駿發,靈景自融,方知儀曹之雲,為漸門者設。璞原春秋甚富,宜達圓頓之旨,尚思得魚兔而忘簽蹄歟?白雲悅公,時碩德也,身居岩壑,名聞禁闕,璞原嘗師事而親炙之,當以予言質其然否?白雲又將有以為璞原告也。

  ◇辛亥京畿鄉闈紀錄序

  進士之科,始于隋而盛于唐。唐于進士之外,又有明經、明法、書算諸科,然皆有學以肄其業。每歲之冬,州縣館監課試,其成者使與計偕,其不在館學而舉者,謂之鄉貢。既上尚書,始由戶部集閱而關於考功,複課試其可者而第之。此其初制也。自時厥後,其法靡常,而諸科或廢或因,亦無一定之論。唯進士之設,行之頗久,其得人之盛,考諸載籍,猶班班可見也。

  皇明誕膺丕圖,繼天出治,乃法前王,建進士科,用康保於我烝民。洪武辛亥秋八月,洊當鄉貢之期,凡畿內三州十七府之士,皆歡忻相告,裹糧而奔走。儀曹具以狀聞。上親選兵部尚書吳琳、國子司業宋濂司考文之任,命即日蒞事。而中書右丞相汪公、左丞胡公,複妙柬在廷之臣廉慎而通文藝者,為受卷、謄錄、對讀、彌封等官,期各盡厥職,庶有以副上側席求賢之意,其不輕也較然矣。

  夫自歷代以來,為之士者,焚膏繼晷,矻矻窮年,欲徼科目,以為身榮,奈何有終身而不沾一命者。設得之,秋發繽紛,而有弗獲祿食者。其間幸無二者之累,拘於歲月,又有不能改合入官者,何其艱哉!今我皇上求治之切,一藝一才,無不庸擢上第者,固不限資序而爵之。或見遺於南宮,亦俾其與有祿食。寒酸之士,一旦遭逢盛際,紆朱拖紫,秉笏垂紳,光顯尊榮,照耀耳目。此皇恩之滂沛醲鬱,誠歷代之所無有,為之士者,動靜雲為之間,曷思所以致此哉!其尸位素餐而不知報國者,妄也;違道干譽而不務恤民者,殆也;貪墨敗類,喪名檢而隳風教者,非人也。鄉闈小錄成,直書首簡,用以為多士之規。

  是歲八月十九日,金華宋濂謹序。

  ◇雲中辭

  黃岩有奇士曰許君弼,其字廷輔,治《周易》,燁然以文名。會天下紛擾,輒被鐵衣,操蛇矛,集兵以禦寇,尤能挽強命中。眾初弗信,君設正鵠一百八十步外,挾弓矢以往,轟然一發,輒中之,乃皆嘆服。由是多驅馳戎馬間。及天兵取台州,四方次第平,大興文治,建科目以取士。君慨然曰:聖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起應書鄉闈,遂取浙江第二名君文解去。通判沔陽府,剸煩劇,如庖丁解牛,恢恢乎投刃而有餘地。已而複慨然曰:予家之東有委羽山,其高摩天。委羽之下,又有桃山焉。群峰相與回環,日未出,常有雲氣起其間,縹緲輕盈,如兜羅綿,籠罩崖谷,如翔如舞,絕可愛玩。有時下覆簷宇,覺此身飄然在雲之中,恍欲逐黃鶴仙人,吹簫而往來也。第以君恩未報,不敢決去。他時發種種,當掛冠而歸,與雲為朋,姑以雲中生自號,蓋以表其志雲。

  夫雲之為物,出乎太虛,然而有,忽然而無,其變幻有不可測者。當長空晴妍,紆徐其興,結而為祥鸞,散而為綺霞,其文采鬱如也。及其黤黮鬱勃,鐵馬長驅,雷電為之恍惚,而甘霖注焉。嗚呼雲哉,何其有類於君也。然非雲之類君,實君有取於雲也。樂繁華者,贈芍藥以相娛。務高潔者,貯秋菊以為糧。物何嘗有心,而人自強同之爾。予方與君談雲中之趣,君忽昂然而來,顧予言曰:弼知誦子之文久矣,盍為賦雲中辭乎?予聞君襟韻灑落,得喪一歸於天,故其顏四時無憂色,其號為雲中也,亦宜。為之辭曰:

  委羽之山兮雲薄之,勢輪囷兮複嵾嵯。膚寸而合兮既合而複離,不崇朝兮雨渺彌。渺彌兮雲之歸,玄功泯泯兮邈難知。嗟爾雲中之人兮胡不爾思,或出兮,或處兮,恒與雲以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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