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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翰苑前集之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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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馮寅賓言 楚人多尚鬼,事有不直,聽之。廬陵民相爭,憤弗能白,舁桐偶神置諸庭,日夕祝焉。神衣紅綃袍,儼如生。未幾,猛虎夜至,熟視不敢動。忽風吹,神衣飄飄然舉,虎以為誠人也,搏而噬。桐木之質虛,虎牙入,膠焉。虎怒,碎裂之。次夜複至,銜其豕以去,陷眢井中。眾投石殺虎,歡然以神為靈。噫,使神信靈也,其當免於身乎。永新馮寅賓為予言。寅賓,名進士翼翁子,其言當不妄,記之。 ◇書穆陵遺骼 初,至元二十一年甲申,僧嗣古、妙高上言,欲毀宋會稽諸陵。江南總攝楊輦真加與丞相桑哥相表裡為奸,明年乙酉正月,奏請如二僧言。發諸陵寶器,以諸帝遺骨建浮屠塔于杭之故宮,截理宗頂以為飲器。 大明洪武二年戊申正月戊午,皇帝禦劄丞相宣國公李善長,遣工部主事穀秉毅,移北平大都督府及守臣吳勉,索飲器於西僧汝納、監藏深惠,詔付應天府守臣夏思忠。以四月癸酉,瘞諸南門高座寺之西北。明年己酉六月庚辰,上覽浙江行省進宋諸陵圖,遂命藏諸舊穴雲。嗚呼,上之德可謂至矣哉。 ◇書萬安丞 吉安萬安縣有豪民劉仲賢,以攘牛殺鄒君瑞父子五人。歷時已久,鄒嫗始獲執牒訴諸縣。懼不得屍,弗錄嫗辭。嫗哭於庭三日,縣丞高昌萬鵬舉錄之。俄有大蜂五,聚丞之案,麾去複至,如是者四三。丞乃祝曰:「爾信為鄒之鬼邪?明日再聚吾案。」如期,蜂複集。丞猶未之信,連與蜂期,咸如初。丞乃上馬抵劉舍,反復蹤跡之,縱無所有。忽見五蜂飛集竹坡,丞亟令左右具畚鍤絜之,四屍藏竹下如生。唯孩童屍未獲,蜂複導丞至榆木下,環繞而悲鳴。發之,孩體已腐,唯其首獨存。獄具,斬劉市中。 嗚呼,人不得其死,附物以暴冤者至如是夫。昔予友楊觀尹漢川,有蛙鳴躍履畔。楊曰:「汝若有所訴,當前我。」蛙即躍而去,楊躡其後。行二裡所,見一屍橫焉。楊捕逆旅氏,一鞫即伏。方疑無主名,檢屍衣,得遇所知為湖南賈人,遂伏辜。漢川人與予言。予竊以載籍所見固有若斯者,是殆未可信也,今觀萬安丞事與之正類,征諸人人言不殊,其將弗信矣乎?因謹書以為世戒。 ◇題四十二分金剛經後 龍舒王日休嘗病六家《金剛經》所譯各有未盡,乃采其文義優深、似得佛語之真者,集為一經而注釋之。複患梁昭明太子所分三十二分未盡玄理,仍別立章號,析為四十有二。學佛者喜其據義之弘博也,遞相流布,唯恐其不傳。 餘竊讀而病焉。蓋六朝譯場,所選皆一時知名之士,然又非止一人,有譯語者,有譯義者,有潤文者,有證梵語者,有正義者,有唐、梵相校者,不應舛錯之若是也。其間或有不同,誠以佛語廣大,包羅諸義,而譯家各得其一意雲耳。日休華人,素不通天竺之語,又未嘗親見所譯梵本,何以考知其得失?佛言微妙,雖聲聞緣覺,或有所未解,又何以察其偽真?是皆不能無所疑也。 昔者孫明府患諸家譯是經者文句增減,違背佛意,遂據天親、無著論頌重加刊削,修成一部,而斥長水、孤山二師,以為依句而違義,正與日休略同。大慧杲公直以譭謗聖教辟之,孫之書因不行世。日休與大慧為同時人,惜乎不及一見而箴其失也。 香岩仲模上人出示是經求題,謾書於後,以俟大慧者之出雲。 ◇題定武舊本蘭亭帖後 昭陵既取《蘭亭序》,詔供奉各臨之,唯歐陽詢奪真,因勒石禁中,所謂長安古本也。五季之亂,石流落人間。慶曆中,為李學究者所獲。宋景文公帥定武,複得于李之子,匣藏庫中。熙甯間,薛師正來為守,惡其打拓有聲,乃刊別本,以惠求者。已而師正之子紹彭潛模勒他石,易古本歸長安,且鑱損「湍」、「流」、「帶」、「古」、「天」五字一二筆為識,是則定武已有二刻矣。其後又有棠梨板本,洎馮當世、錢仲耕、曹士冕、範序辰、悅生堂、新塘李氏等本,不翅五十餘家,雖皆祖定武,而其筆意相去,殆若天淵之懸隔矣。 今觀大慈禪師所藏,肥不剩肉,瘦不露骨,其殆長安之初刻者歟?雖賈魏公積至八千匣之多,求其如此本者,恐指亦不能多屈也,禪師尚永寶之。 ◇題霜寒帖後 濂授經青宮時,皇太子欲學書,召秘書丞陶宗儒至殿下,下教曰:「晉人法書,選真跡之佳者以進。」宗儒奉教而退,於是用彩龍黃帕裹二十軸來上,其一即《黃庭經》,絹素精甚,幾不見絲縷,遙視之瑩然紙也。字畫頗不類羲之,諸名卿則曆書其傳授,定為真本無疑。其一乃獻之《鵝群帖》,卻絕佳,方信蘇子瞻之言不繆。余帖皆唐、宋人所鉤摹,不知何以填墨,儼如一筆所揮就。因憶米襄陽最好臨晉人書,王晉卿為其眩惑,慚惶幾死。近代袁伯長遂謂,秘書所藏幾百卷,而宣和號右軍者,皆米老一手偽跡,蓋亦有此理。濂請留《鵝群帖》,而以其餘還宗儒。今觀此帖,有古文「芾」字印,印兩首正銳,其形如米,必襄陽所臨以惑人者。然神彩迥拔,亦自可寶,故識所見,題其後而歸之。 ◇題歐陽率更帖 此碑歐陽信本晚年所書,筆劃險勁,若鑄鐵所成者。反復視之,定為初刻本。然而信本雖極力追仿右軍,而其規矩媚趣,或得於大令為多。學大令者,羊舍人、薄給事為最優,自後鮮有聞者,唯法極師睥睨而從之。至信本之起,殆與之抗衡而無愧者也。其有名之跡,入宣和內府者凡四十紙,惜皆不存。而《金石略》所載二十三種,亦惟《邕禪師塔銘》、《昭陵六馬贊》、《皇甫氏碑》、《醴泉銘》盛行耳,類皆翻勒之多,無以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之勢如此本者,誠可寶玩,覽者當以殷彝、周鼎視之。 ◇題徐原甫墨梅 唐人鮮有畫梅者,至五代滕勝華,始寫《梅花白鵝圖》,而宋趙士雷繼之,又作《梅汀落雁圖》。自時厥後,丘慶餘、徐熙輩,或儷以山茶,或雜以雙禽,皆傅五采。當時觀者,輒稱為逼真。夫梅負孤高偉特之操,而乃溷之於凡禽俗卉間,可不謂之一厄也哉。所幸仲仁師起於衡之花光山,怒而掃去之,以濃墨點滴成墨花,加以枝柯,儼如疏影橫斜于明月之下。摩圍老人大加賞識,既已拔梅于泥塗之辱。及逃禪老人楊補之之徒作,又以水墨塗絹出白葩,尤覺精神雅逸。梅花至是,益飄然不群矣。同郡徐原甫,清曠標韻之士也,性愛梅,行吟坐諷,無斯須離去。間參用補之法與其傳神,老幹傾欹,而數花翹乎其顛,真一絕也。世之好事者,往往多寶玩之。濂因推本而題之若此。士大夫有如陳去非和張規臣之作者,尚津津而有繼哉。 ◇題溫日觀蒲桃圖 人知中言師以善畫名世,而不知其結字清逸,有晉人之風。知其字之佳者縱有其人,而又不知其超悟心宗,而有翛然出塵之趣。是以趙魏公、鮮于奉常,雖服其用筆精絕而師之,忘去翰墨町畦,玩弄於人間世者,要未必能察之也。今觀此卷,或書雜詩詞,或畫蒲桃三數枝,意到即成,略無礙滯,而蛟龍奮迅之勢,自不可掩。豈所謂天機全者,固自有異人人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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