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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翰苑前集之九(2)


  ◇閩二婦傳

  賴道慈,閩古田縣人,歸同縣張文孫。生一清,十五歲而文孫歿于疫,道慈甫年二十九。黃華亂,家又毀於兵。羞服且弗完,能確然守志弗渝。人力撼之。泣曰:「張氏自浮光遷閩,其不絕如線者,唯此一子耳,餘奈何去之?」及一清成人,為取婦廖氏,生三子頤、興、野,而廖亡。繼以陳道真。

  道真亦古田右族,既歸一清,粥簪珥治財,與道慈再植張門。一清事道慈孝,極旨甘。道真相之,唯恐有不足,而遇廖之子,不翅己出。道慈晚嬰末疾,手足不能用。道真與媵人餘乙,恒挾持以就虎子。道慈體肥重,疲力從事,逾十春秋弗厭,人難之。

  道真生以寧,年十餘,日授書十三帙,帙三紙。道真夜宿火,至四鼓自起簹燈,呼兒誦書,坐其傍以俟,頃刻皆能暗記。黎明命之出,送至齋門乃還。以寧愛書或忘食,道真執匕喂之,任其恣觀不輟。二十七,以《春秋》擢泰定丁卯進士第,繇國子助教,八遷而為翰林侍講學士,秩二品。累贈道慈、道真皆清河郡夫人,一清贈福建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文孫贈禮部尚書。閩人榮焉,謂道慈之節,道真之孝,皆卓絕不可及,殆天報之也。道慈卒時年八十,而道真則七十雲。

  傳有之,「婦道盡而天倫正」,有若二婦,其所謂盡於婦道者耶?

  ◇王貞婦傳

  貞婦名順榮,字靜安,姓王氏,台之黃岩金沙裡人。性莊毅,日處深閨,人不見其面。其父廣東元帥嗣奇之,慎擇所配,年十七歸同邑楊伯瑞。伯瑞以才用世,累官行樞密院斷事官,階從四品,得封貞婦河南郡君。

  至正間,貓獠兵侵天臺,伯瑞帥師往扼之,弗勝,遂遇害。貞婦時寓四明,年二十又七,生子慶壽始兩月。聞夫亡,躑躅欲求死,親屬交相慰解,遂護喪還葬於鄉。屏鉛華弗禦,戴道家冠,被鶴氅衣,翛然如塵外人,未嘗輕於笑語。人誚之,則曰:「我未亡人爾,尚何心追逐世好耶?」。

  鄉里小兒欲媚上官,以貞婦美姿容,嗾使聘之。不從。將以威劫其去,貞婦遽引刀斷發,痛詈不少休,事遂寢。

  越三年,有權貴人聞其賢,強委禽焉。貞婦度不免,拊膺長號,呼曰:「楊樞密何在?楊樞密何在?妾將相從於泉下!」因悶絕僕地,媵人抉齒,以藥灌之,移時乃蘇。俟間執慶壽手曰:「吾命婦也,不敢虧節以辱汝父。汝父亡,我非不能死,以汝年幼,將誰育之?即不育,歲時何人持卮酒以酹汝父墳?乃忍死至今。今汝已十齡,吾複何憂,我將死于汝父之墓。」言訖泣而行。慶壽號訴從母林氏,林亟往救。貞婦以刀自剄不殊,林奪刀挽之歸,環守至旦。稍解,貞婦複斷發如初。權貴人曰:「此烈婦,不可強之,強之不祥。」

  嗚呼,女婦之質甚弱耳,扣盎足以駭走之,今貞婦乃不為威武所屈若是,非其秉志剛、見義明,有不能也。世以丈夫自居者,冠帶儼如,步趨鏘如,議論藹如,人倘以女婦目之,則頩然怒去。及究其所為,一遇小利害,則甘心喪其所守,似婦人女子之不若,抑又何說哉!然自兵亂以來,婦人徇節而不屈者,或自剄死,或墜崖下死,或赴水火而死,固人之所難,此特出一時義烈所激爾。有如貞婦,處孤燈敗帷間,淒風蕭蕭然中人,歲積月深,必有甚不能堪者。恒人之情,寧不為之少衰?貞婦之操,則愈堅如鐵石,百折不撓,豈不尤人所難者乎?使一鄉之得若人,必有率德而勵行者,由是達之一邑一州,無不皆然。其於移風俗、美教化之道,有國家者蓋有賴焉。是宜為之傳,以俟觀民風者。贊曰:

  昔夏侯令女,夫死不嫁,遂致斷發為信。或威迫之急,乃割耳與鼻,誓不欲類於人。至今想其遺風,猶凜凜然可畏也。今貞婦截發絕人,其厲操蓋與令女同。若其持刃自刎,比之割耳鼻者,且欲並身而捐之,其志為益苦矣。嗚呼,令女不可見,有若貞婦,其所謂異世而同符者非耶!

  ◇韓節婦傳

  節婦韓氏,名惟秀,開封人,元四川行省左丞渙之女也。年二十一,歸耶律文正王四代孫養正。養正時為劉莊場鹽司令,甫六閱月,沒於官。節婦行三年喪,乃還父母家。適其弟敏以疾卒,貳子肅、寬俱幼。節婦與敏妻賈氏約曰:「吾聞古之烈女不更二夫,吾與汝皆簪纓家子,宜則效之。苟或失思慮,再醮於人,縱死為鬼,亦當有餘羞耳。」賈氏悅曰:「此妾之志也。」朝朝乎父母、舅姑之側,旨若甘恐或不備也,衣與衾恐或不完也,教肅與寬,又恐不知其方也。左之右之,同心弗少懈。

  歲壬辰,賈氏亡。節婦哭之慟,曰:「爾何遽去予而死乎,予寧與爾俱亡乎!」不火食者三日。已而又曰:「吾苟死,其奈父母何?」遂割情忍泣,奉尊撫卑如賈氏存時。見寬以才學被選,列官國朝,再轉為侍儀使。節婦今年五十九,其母則八十五雲。

  史官曰:《易》有之:「不節,若則嗟,若無咎。」又曰:「安節亨。」蓋不改其節則必能亨,違節之道則哀嗟,自己所致,無所怨咎矣。聖人作《易》,當無物不該,推此以喻節婦,庶幾亦有合者乎。節婦自耶律君沒,制行如白璧者三十有八年,使令名昭晢於無窮。視彼夫骨未寒輒棄之他適,為人唾去而弗齒者,果孰為亨而孰為不亨乎?況節父無子可依,毅然堅其苦志於母家,此尤卓異可書者,故備列之。然賈氏能與節婦同志,卒以節終,亦賢婦也哉。

  ◇鮑氏慈孝堂銘(有序)

  歙之鮑氏,故衣冠家也。其諱宗岩者,身載明德,弗售于時,人號為「棠樾處士」。當至元丙子,郡將李世達軍叛,群寇相挻而起,肆其屠劉。歙民相驚,皆風雨散去。處士君與其子寶慶教授壽孫,共伏大壑中。未幾,寇嘯呼而至,執處士君,反接於樹,抽刀將事刂之。教授出,泣曰:「吾父耄矣,不足以汙兵鋒,願憐而勿殺。即殺,我請代之。」言畢,引頸就刃。處士君曰:「吾祗生此一兒,死我猶可,吾兒死則宗祀絕矣,慎勿聽之。」相為讓者良久。寇欲舍之,或掌制於眾;欲兵之,又弗忍,計未知所定。忽有風惣惣起林木間,類鐵騎蹴踏聲,寇相顧怖愕,疑官兵將捕己,亟相率東趨,父子因得釋。歙人士咸歎曰:「孰謂無天道哉,使無天道,處士君父子何為乎而弗死也,其慈孝之報乎!」

  當處士君之受縛,子但見其親,而不識有身;父但見其子,而不知有己。死生禍福尚不暇慮,初不知何名為孝,何名為慈乎。脫使處士君曰「我必如是乃為慈」,其子又曰「我必如是方為孝」,不幾參於人而不純其天乎?嗚呼,有若處士君父子,足可為世勸矣。

  然子為父死,古之人多行之者,固可為勸也;若父欲存其子而自殞其生,其可為勸乎?曰:非是之謂也,處士君為存宗祀也。為存宗祀,孝之大者也。不然,則其宗為若敖氏之餒鬼矣,用以為勸,何不可之有哉?

  予與鄭內翰子美遊,子美歙人也,其談處士君事甚悉,予每為之太息,慨然遐思其為人。今處士君曾孫任詣予請曰:「任之祖父嘗以『慈孝』名堂,鄉先達程公已為造記,先生能複銘之乎?」予因曆序其事,而系之以辭,使任勒諸堂上,子孫世守之以為式。鮑氏之世,其益昌矣乎。任端恪有學行,蓋懿然君子人也。銘曰:

  父子之道,一體而分。天性昭然,萬古無昏。氣血感通,罔間毫髮。伊誰梏之,戶庭胡越。惟歙鮑氏,世敦詩書。子勉于孝,父勉于慈。宋鼎將移,群寇方熾。不幸遭之,反接於樹。

  有子含淚,長跽致辭。刀劍在前,目不見之。無死我親,我死則可。親死子存,千齡亦夭。父謂其子,我耄及之。日月所照,寧複幾時。冀子之生,得存宗祀。生生無窮,孰謂吾死。

  白刃可蹈,難違者天。若父若子,何人弗賢。寇雖匪人,天嘏是錫。疾飆西來,褫盜之魄。玄聖樹教,重惟五倫。五倫有愆,曷名為人。慶延於家,繩繩孫子。孝慈之報,庶其在此。

  有巋者堂,揭以嘉名。仰而瞻之,如交神明。為上或頑,為下或悖。來遊來觀,翻然自悔。

  ◇雙椿堂銘

  三槐名堂,預知顯融之兆;五柳有傳,式啟肥遁之趣。蓋緣辭以達志,而其文特繁;托物以明類,而其義最切。粵自前古,以逮方今,指意固殊,塗轍則一。有若右司都事某君,器局凝遠,識度迥卓,篤愛日之誠,隆悅親之道。奉其仲父,並于嚴君。建一室之靚深,揭「雙椿」以為號。氣同于祖,奚須類我之祝;孝推乎親,必盡構堂之志。稽之五倫十起之私,阿新思繼之晚,昭然軌跡,莫擬光塵。由是美聞流於縉紳,永歌傳于緗簡。不鄙狂瞽,漫紹徽音。其辭曰:

  有雙者春,離植於庭。修莖並擢,峻葉均青。涼夕冪,灝露晨零。材非齊散,壽比莊齡。美茲華構,托以嘉名。雲聯遙戶,月淡鮮欞。中有二皓,古之壽朋。曌發齊素,台背交升。

  商宣宮奏,柏茂松貞。厥子能令,省署蜚聲。絳衣執板,賢冠垂纓。調陳五鼎,養或三牲。簪裳生豔,州裡流榮。雅辭振玉,麗句雕瓊。文犀作軸,翠琰鐫銘。禮敦民典,孝篤天經。

  名教所系,善俗攸興。凡百君子,宜鑒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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