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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翰苑前集之九(1)


  ◇劉彬卿傳

  劉彬卿名文質,彬卿其字也,姓劉氏。其遠祖仁贍,仕南唐,以忠節著。子孫居袁者遷于豫章,今為豫章人。彬卿讀書,不泥章句,務在躬行。年逾三十,擔簦走燕都。燕都貴人,一見爭相引重,薦為太師國王府儒學正,升教授,皆不赴。除承懿寺照磨。曾未幾何,改繕工司照磨。

  貢新面上京,彬卿旦夕視惟謹。諸司同行者,以入雨紅腐,絓於吏議,惟彬卿獨否。帝與後妃、太子皆賜之衣,衣凡五襲。人為彬卿榮,彬卿曰:「吾敬君之道當爾也。」轉詹事院管勾府正司典簿、壽福都總管府經歷。

  中書左丞史克新戍遼陽,時江南餉道絕,各屯田以食軍士,食且不給,廷議欲征其米五萬石。人難之,不敢往,彬卿毅然請行。初至軍,有欲害之者。彬卿色不變,亹為陳利害,眾鹹感動,卒致三千四百斛以歸。

  孛羅帖木兒以中書平章統兵鎮西京,人畏其威,不敢仰視。彬卿持官書至,左右索視之,弗與,遂辭不為通。彬卿呼曰:「朝廷之命,將委之草莽耶?」孛羅聞之,竟出見,彬卿以官書進。孛羅視已,謂彬卿曰:「可與幕府議之。」彬卿曰:「官書既達,行與否在平章,使臣何與焉?」趨而退。孛羅不敢強,將宴留之。彬卿曰:「使事已畢,尚何留?」即日上馬去。從事官皆餞之出郊,歎曰:「此真使者,世蓋不多見也。」

  府公俱徼僧賕,僧訴禦史台。台臣問曰:「何獨無劉經歷邪?」僧曰:「經歷乃儒者,理苟直,不俟人言。不然,徒言之無益也。且於我無所私,焉敢誣之?」特授大司農司照磨。宣政院聞之,欲辟為屬,弗能奪而止。

  時官牛多掠於亂兵,貧窶人無所訴,富有力者,反指以實口,沒去牛羊,失其租。彬卿舍乘傳,偽衣醫者服,徒行民間,廉其實以聞,征富人租而優貧窶之家。

  京南諸倉毋慮數十,不以時入糧,民告病,彬卿馳驛察之。既至,紿驛吏曰:「吾將使江南爾。」因托故遲留,遍詢倉之前後民,盡得其情。乃往揖倉使崔甲曰:「吾使臣爾,願預坐隅以觀美政,可乎?」崔不答。彬卿遂坐,與談倉中事。崔忽拂衣起曰:「君知有使者事爾,乃暇及此耶?」彬卿罵曰:「吾農官也,吾不叩汝等,誰複叩之?汝即具文書來上。」倉中人皆吐舌相顧,卒治崔如法,遠近不待督而事集。已而升本司都事,擢樞密院都事。俄複入都水監為丞,升少監,階中順大夫。

  彬卿性耿介不阿,行事絕與流俗異。初至燕,客塔海平章家,平章勸其納少室,以奉巾櫛。彬卿曰:「家有糟糠之妻,相期至發白,肯中道棄之乎?」不聽。其子時敏方幼,一少年誘其馳馬,竟跌死。或語彬卿宜訟,彬卿曰:「吾兒死生有定命,可尤人耶?」經一晝夜,忽自蘇。後十二年,補太宗正府譯曹掾。一旦,以疾卒。彬卿召或者詰之曰:「此亦墮馬死耶?」國史掾萬生客死于燕,妻子貧不能歸葬。彬卿予錢二千緡,俾奉柩還南昌。

  御史大夫朵爾直班,有忤相臣,出為湖廣行省平章政事。省署治武昌,道梗未易達,必經石頂關,曆連雲棧,過瞿唐灩澦,出萬險而始至。從事官皆散去,獨彬卿留。大夫曰:「吾國家老臣,一死固當。彬卿爾家貧,爾當從此逝也?」彬卿曰:「士窮見節義,正在今日,大夫何為出此言邪?」及大夫沒,又護其喪還檀州。

  彬卿為人不避事,苟使銜命而往,雖萬里不辭。凡出使,即呼官錄其行橐,且曰:「去時苟增其一,即贓也。」尤善以形色言人吉凶,巧發奇中,無毫髮差忒。人有意問之,輒固閉不答。

  彬卿貌奇古,眉毫長寸許,雙目深,其瞳閃閃照人,黟南先生程文以道人、劍客目之。彬卿年七十餘,今猶聞其騎青驢,出入于豫章山中雲。

  史官曰:嗚呼,世道既降,平日素號士大夫者,恒脂韋自保秘,孰有如彬卿之剛介者乎?與人交也,勢盛則趨,勢衰則狐鼠竄,望其門而畏之,孰有如彬卿之不變其初者乎?封殖自私,汲汲恐或後,視人顛連傾覆,縱有耳若罔聞知,孰有如彬卿惠及死喪者乎?自它人言之,如彬卿者可謂難矣,而彬卿則曰:「此儒者恒事耳,非難也。」嗚呼,若彬卿者,不亦君子之人也哉!不亦君子之人也哉!

  ◇張中傳

  張中字景華,臨川人也。少習儒,以《春秋》應進士舉不中,遂放情山水,曆游江右諸郡。遇異人,授以太極數學,談禍福多驗。時天下大亂,歸隱莫府山,與人言避兵之方。從之者吉,違則凶。

  歲壬寅春正月,上帥師下豫章。御史大夫鄧愈侍上左右,因薦中。遣使者召至,賜之坐。問曰:「予定豫章,兵不血刃,市不易肆,生民自此蘇息否?」中對曰:「未也。旦夕此地當流血,廬舍焚毀殆盡,鐵柱觀亦化為灰燼,惟一殿巋然存耳。」夏四月,指揮使康泰反,一如中言。中自是寵遇有加。且言國中大臣將有變,上宜預防。秋七月,平章邵榮、參政趙繼祖伏甲北門欲為亂。事覺,伏誅。

  歲癸卯夏五月癸未,上祭山川百神於覆舟山下,問中曰:「此行何如?」中對曰:「吉。天馬兩重,似拜似舞。」祀畢,上欲還,馬忽人立作舞狀,已而俯若拜。是日,中原贄名馬,果符「兩重」之語。中又言,省署內當有震驚,城中亦擾擾,但於上無傷耳。六月丁未,忠勤樓災,藥炮藏樓中,遇火怒激如雷,省署與樓連,內外鹹恐。

  偽漢陳友諒圍我豫章,三月不解。秋七月癸酉,上舉兵伐之,召問中。中對曰:「五十日當大勝,亥、子之日獲其首領,其戰必在南康。」上因命中從行。舟次孤山,無風弗能進。中曰:「臣頗習洞玄法,當為祭之。」祭已,風大作,遂達彭蠡湖。

  己醜,戰湖中之康郎山,常忠武王遇春深入,虜舟數四圍之,其勢甚危,僉以為不可救。中曰:「勿憂也,亥時當自出。」如期果出。連戰輒大勝,偽吳王陳友仁及將士溺死者無算。八月壬戌,複大戰,流屍蔽江,陳友諒中飛矢卒。癸亥,降其眾五萬。自癸酉至癸亥,僅五旬,唯南康與康郎山小異爾。

  初,豫章受圍,上問何日圍解,中對曰:「當在七月丙戌。」暨報至,乃乙酉,蓋日官算曆,是月常差一日,實在丙戌解去。其他奇中,往往類此。

  中為人狷介,寡與人言。嘗戴鐵冠,人因號曰「鐵冠子」雲。贊曰:

  濂數與中游,見其人類陽狂玩世者。與之語,稍涉倫理,輒亂以他言,竟莫測其故。甲辰夏五月,同列二博士有咈上意,方杜門待罪。中叩二人所生年,捉筆作點,點狀如計數者,良久笑曰:「不遠,複期在七月五日。」濂書而識之。至六月之晦,有旨令二人複官。頗疑其術之未盡驗。及獲見上謝,則中所期也。中之術亦異哉!

  上嘗親疏十事,命濂作傳,藏金匱中。後六年,睹遺稿於故篋,因繕錄之,而並紀所識之事雲。

  ◇竹溪逸民傳

  竹溪逸民者,幼治經,長誦百家言,造文蔚茂,喜馳騁,聲聞燁燁起薦紳間,意功名可以赤手致。忽抵掌於幾曰:「人生百歲,能幾旦暮?所難遂者,適意爾,他尚何恤哉!」乃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事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生。當明月高照,水光瀲灩,共月爭清輝。逸民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為豪,直入無際,宛轉若龍鳴深泓,絕可聽。簫已,逸民叩舷歌曰:「吹玉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頭成雪。頭成雪兮將奈何,白漚起兮沖素波。」人見之歎曰:「是誠世外人也,欲常見且不可得,況狎而近之乎?」

  性嗜菊,種之滿園,顧視若孩嬰。黃花一開,獨引觴對酌,日入不倦。人讓其留物。怒曰:「舉世無知我,知我惟此花爾,一息自怡,尚可謂滯於物耶?」複愛梅,梅孕綠萼微吐,赤腳踏雪中若溫,見輒凝視移時,目不瞬,且大言曰:「知我者惟菊,菊已謝我去,幸汝梅繼之。汝梅脫又謝去,我當上白鶴山采五芝耳。」白鶴山,蓋溪上諸峰雲。

  逸民年五十,益恬泊無所系,間私謂其友曰:「吾於世味愈孤矣,將漁於山,樵于水矣。」其友疑其誕,逸民曰:「樵于水,志豈在薪?漁於山,志豈在魚?是無所利也,無所利樂矣,子以予果滯于梅與菊耶?」君子以其語近道,有類于古隱者,相與傳其事。逸民所未嘗言,則無從知之矣。

  逸民陳姓,洄其名,烏傷人。

  史官曰:昔者李白與孔巢父等六人隱居徂徠山,世仰之以為不可狎近,因號為「竹溪六逸」。寥寥七百年後,而逸民亦以竹溪自名,若出一轍,豈聞風而興起歟。縱曰其地或殊,人之眾獨有異,高風絕塵,照映後先,其安有不同者歟!士之沉酣聲利而弗返者,盍亦知所自警歟?夫自范蔚宗著《後漢書》,以隱逸登諸史傳,歷代取法而莫之廢者,其意又豈無所激歟?雖然,逸民之自為則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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