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宋濂 > 鑾坡集 | 上頁 下頁
卷八 翰苑前集之八(2)


  ◇用明禪師文集序

  昔者蘇文忠公與道潛師遊,日稱譽之,故一時及門之士,若秦太虛、晁補之、黃魯直、張文潛輩,亦皆願交于潛師,相與唱酬於風月寂寥之鄉,宛如同聲之相應,同氣之相求者。有識之士疑之,則以謂潛師游方之外者也,其措心積慮皆與吾道殊,初不可以強而同。文忠公百世士,及其門者亦英偉非常之流,其于方內之學者尚不輕與之進,何獨于潛師皆推許之而不置邪?殊不知潛師能文辭,發於秀句,如芙蓉出水,亭亭倚風,不沾塵土,而其為人脫略世機,不為浮累所縛,有如其詩。此其所以見稱于君子,而其遺芳直至於今而不銷歇也歟?

  四明永樂用明抵公,蚤從月江印公究達摩氏單傳之旨,逾十餘年不懈,自覺有所悟入。一旦忽慨然曰:「世諦文字,無非第一義,吾可以不求之乎?」於是形之於詩,皆古雅俊逸可玩。已而著為文辭,章句整而不亂,言辭暢而不澀,論議正而不阿,聲名藉藉起群公間。會先師黃文獻公游浙水西,用明橐其所作來見,複成詩八十韻以為贄。黃公讀已,大加稱賞。遂日與黃公遊。及其東還烏傷,用明又賦詩餞之。黃公因造序文一篇以遺用明,其聲氣之同,蓋翕如也。

  今年春,餘奉詔來京師總修《元史》,適與用明會于龍河佛舍。用明出詩文各一巨冊示餘曰:「子黃公之高第弟子也,盍為我序其首?」嗟夫,黃公以道德文辭高出一世,固當代之文忠公,而吾用明之作,亦何愧于潛師?顧余視黃、秦、晁、張諸君,曾不足以供灑掃之役,何敢為用明序乎?獨念及黃公之門三十餘年,知用明受知為深,幸與用明交,亦似無間諸君之于潛師者,序蓋不得不作也。雖然,大圓鏡中無一物不攝,初無一物可攝,實有非世諦文字之所能解,此蓋用明與月江講之熟矣,奚俟餘言哉。如攄其鄙見以為敘,使後之讀者知古今人未嘗不同,不特文忠公之與潛師而已也。

  ◇水雲亭小稿序

  余在金華山中,觀蛻岩張先生集,有《跋夢堂噩公用堂楩公吳中唱和卷後》,其言曰:「詩家寥寥,叢林有人,殆與唐皎、宋潛方駕。」餘竊以謂夢堂之詩幸已見其一二矣,而不知用堂所賦為何如,意其必高爽而絕塵者乎。不然,先生何為以如晦、□寥擬之也。及來南京,獲與用堂會于護龍河上。間出詩文一帙,所謂《水雲亭小稿》者,俾餘序之。非惟其詩可稱道如先生所雲,其文亦深穩平實,而多言外之趣。因竊自歎,方外之人其用志不分,乃能如斯之工也。

  或謂餘曰:「達摩氏西來,其所傳者心法而已矣,何以詩文為哉?子所取於用堂者淺矣。」嗚呼,是何言歟!是何言歟!昔我三界大師金口所宣諸經,所謂長行,即序事之類;所謂偈、頌,即比賦之屬。汪洋盛大,反復開演,天地日月,山川草木,城邑人物,飛仙鬼趣,羽毛鱗甲,莫不攝入,故後世尊之,號曰「文佛」。如此而能文,吾惟恐其不能文也。大師姑置之不敢妄論,次而毗尼諸聖賢,暨天親、無著、台衡、清涼諸師,或結集羯摩律文,或造為百法等論,或撰為大經義疏,卷軸繁夥,汗牛充棟。使其不能文,其果能致是乎?諸師又且置之,至於近代尊宿,如明教之嵩,寶覺之洪,北澗之簡,無文之粲,咸私宗樹教,作為文辭,其書滿家,殆不可以一二數也。嗚呼,使無若而人,佛法果能光明俊偉有若今日否乎?所謂傳心之法,固在於所當急,而一切棄文而弗講,吾未見其可也。若夫拈花摘豔,勸淫蠱俗者之為,則當斥而棄之爾。余之有取於用堂者,夫豈淺淺者哉!

  抑余聞,「實際理地,一法不立。本真獨露,迥脫根塵。遍覆大千,不見其大。退藏於密,不見其小。一涉有為,即成剩法」。況所謂文辭者哉?吾知用堂現沙門身,應世間相,一念不生,直超三界,其志蓋甚大也。寄情翰墨,不過遊戲而已。苟以區區之跡觀之,則幾於惑者也,唐皎、宋潛雲乎哉?用堂族陳氏,古靈先生之諸孫,今居四明,嘗掌內記雙徑。已而分坐說法,緇素鹹服。出世鄞之護聖、奉化之清泰,凡禪林若古鼎銘公、笑隱公、斷江恩公,儒林若袁文清公、揭文安公、黃文獻公,皆嘗參叩及交遊雲。

  ◇送天淵禪師浚公還四明序

  文辭之美者,見之於世何其鮮哉?非文辭之鮮也,作之者雖精,而知之者未必真。知之者固審,而揚之者未必至,此其每相值而不相成。唐有柳儀曹而浩初之文始著,宋無歐陽少師而秘演之名未必能傳至於今,蓋理勢之必然,初不待燭照龜蔔而後知之也。嗟夫,浩初、秘演何代無之?其不白於當時,卒隨煙霞變滅而無餘者,豈有它哉,由其不遇夫二公故然爾。此余讀天淵師之所作,其有感於中矣乎。

  天淵名清浚,台之黃岩人,古鼎銘公之入室弟子。嘗司內記雙徑,說法於四明之萬壽,近歸隱于清雷峰中,蓋法筵之龍象也。余初未能識天淵,見其所裁輿地圖,縱橫僅尺有咫,而山川州郡,彪然在列。余固已奇其為人,而未知其能詩也。已而有傳之者,味沖澹而氣豐腴,得昔人句外之趣。餘固已知其能詩,而猶未知其能文也。

  今年春,偶與天淵會於建業,因相與論文。其辯博而明捷,寶藏啟而琛貝焜煌也,雲漢成章而日星昭煥也,長江萬里,風利水駛,龍驤之舟藉之以馳也。因征其近制數篇讀之,皆珠圓玉潔,而法度謹嚴。余愈奇其為人,傳之禁林,禁林諸公多歎賞之。餘竊以謂天淵之才,未必下于秘演、浩初,其隱伏東海之濱而未能大顯者,以世無儀曹與少師也。人恒言文辭之美者蓋鮮,嗚呼,其果鮮乎哉?方今四海會同,文治聿興,將有如二公者出荷斯文之任,倘見天淵所作,必亟稱之,浩初、秘演當不專美於前矣。

  或者則曰:「天淵,浮屠氏也。浮屠之法,以天地萬物為幻化,況所謂詩若文乎。」是固然矣,一性之中,無一物不該,無一事不統,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誠不可離而為二。苟如所言,則性外有餘物矣。人以天淵為象為龍,此非所以言之也。天淵將東還,賢士大夫多留之,留之不得,詠歌以別之。以余與天淵相知尤深也,請序而送之。

  ◇送覺初禪師還江心序

  往時有大比丘孚中信公,以松源五傳之學提唱護龍河上,覺初恩公實與之分坐說法。爐鞲宏施,烹凡鍛聖,機鋒所觸,抉飆奔霆,四眾歸依,如水赴海。曾未幾何,孚中示寂,覺初乃出世於建業之聖泉,遷永嘉之雅山,法道亦既大行于時。已而江心虛席,若牧守,若戍將,若賢士大夫,僉以謂江心古叢林,思陵昔日駐蹕之地,其名列在江南十刹,非有名德如覺初,不足以厭服人心。各具書疏,以延致覺初。覺初以慈憫故,亦起而赴之。

  及我皇上正位宸極,隆興佛乘,開善世院於大天界寺,置統領、副統□、贊教、紀化等員,海內諸名山悉隸之,掄選有禪行、涉資級者俾為之主,其非才而冒充者斥之。於是循例為江心擇賢,然終無逾于覺初者。統領遂合群議,仍請覺初居其職。會余奉詔總修《元史》來南京,覺初亦振錫自江心而至,握手共語,情蓋歡如也。覺初一旦忽來別曰:「吾將還江心,子可無一言以贈乎?」

  嗚呼,大雄氏之道,頓與漸之謂也。以漸言之,初臨十信,伏三界,見思煩惱,外凡之位也。次至十住位,斷見思惑,兼斷界內塵沙,及伏界外塵沙,用從假入空觀。次至十行位,斷界外塵沙,用從空入假觀。次至十回向位,則伏無明而習中觀。已上之種三十,通為三賢,內凡之位也。次至十地位,各斷一品無明,證一分中道,入等覺位。又破一品無明,入妙覺位。至於妙覺,始名為佛。以頓言之,則不階等第,直造心源。圓妙如如,超出三界。無煩惱可斷,無真乘可證,無法門可學,無眾生可度。此心即佛,彼佛即心。不去不來,忘內忘外。不可以形相求,不可以方所拘也。大抵教中所攝,頓漸兼收。教外單傳,頓為禪旨。如來五時所說,及拈花微笑,無非共一妙用,第以根有利鈍之殊,故其機有遲速之異耳。奈何末流之弊,二家角立,互相詆訶,夫豈佛意也哉。頗聞孚中雖參向上一乘,日誦《法華》七卷,致感異香滿室不散。覺初於禪寂之餘,亦留心於教相,為人演說弗置。是皆不徇一偏,而將歸於大同者也。敢以此為說以贈覺初,覺初其以為然乎否乎?

  雖然,大雄氏之道不絕如線,扶持而振起之,非吾覺初是屬,將誰屬邪?覺初之還也,布大法雲,震大法雷,澍大法兩,使小大根莖無不沾潤,豈不弘且偉歟!覺初宜憂法道之衰,而思日勉焉可也。他日餘幸杖策東歸,訪覺初于海濱,升孤之亭,步海月之堂,見月色與海光同一清淨,余與覺初又當相視一笑,嗒然而相忘也。是為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