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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翰苑前集之八(1)


  ◇白雲稿序

  劉勰論文有雲,「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文、檄則《春秋》為之根」。嗚呼,為此說者,固知文本乎經,而濂猶謂其有未盡焉。何也?《易》之《彖》、《象》有韻者,即詩之屬。《周頌》敷陳而不協音者,非近於《書》歟?《書》之《禹貢》、《顧命》,即序、紀之宗。《禮》之《檀弓》、《樂記》,非論說之極精者歟?況《春秋》謹嚴,諸經之體又無所不兼之歟?錯綜而推,則五經各備文之眾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蓋蒼然在上者天也,天不能言,而聖人代之。經乃聖人所定,實猶天然。日月星辰之昭布,山川草木之森列,莫不系焉覆焉,皆一氣周流而融通之,苟欲強索而分配,非愚則惑矣。夫經之所包廣大如斯,世之學文者,其可不尊之以為法乎?

  吾友朱先生伯賢,以純篤之資而留意於辭章,先秦兩漢以至近代諸文,無不周覽。用功之久,灼見其是非之真。複取近正無疵者聚而為書,蠅頭細字,動至數十大冊,時出而諷詠之。已而歎曰:「學文不本諸經,其猶玩培鋋之卑,而忽嵩、華之高乎。」乃複致力於經,功益倍于前時。越數歲,胸中浩然若有所得。操觚書之,凡陰陽盈虛之運,民物倫品之理,萬匯屈伸之變,皆隨事而著,源源乎罔知其所窮。且其為體,多而不冗,簡而有度,神氣流動,而精魄蒼勁,誠可謂粲然藻火之章矣。

  濂之有志為文,不下於伯賢,古今諸文章大家,亦多究心。及游黃文獻公門,公誨之曰:「學文以六經為根本,遷、固二史為波瀾。二史姑遲遲,盍先從事於經乎?」濂取而溫繹之,不知有寒暑晝夜,今已四十春秋矣。用心之苦雖與伯賢同,而伯賢之所造詣,濂固不能窺見其仿佛也。

  然而太上立德,其次即立言。立言甚非易也,自孟子以來,致力於是者非不多,求其可與經並傳者,舂陵周元公一人而已。元公之言曰:「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是則文者非道不立,非道不充,非道不行。由其心與道一,道與天一,故出言無非經也。元公豈嘗拘拘學為文哉?濂與伯賢又當共勖之可也。伯賢以《白雲稿》若干卷請餘序,濂故具論之,使知伯賢之文壹以經為本,而蹈襲近代以為美者,其尚有所發也哉。

  伯賢名右,天臺人,著書甚多。所謂《春秋類編》《三史鉤玄》《秦漢文衡》《深衣考》《邾子世家傳》,皆別行。

  ◇贈醫師周漢卿序

  余聞松陽周君漢卿以醫名者久矣。一日,余婿鄭叔靴複來青蘿山中,述其詳曰:周君之醫精甚,他固不能知,姑即士君子所常道者言之:

  括蒼蔣仲良,左目為馬所蹄,其睛突出,懸如桃。群工相顧曰:「是系絡既損,法當眢。」周君笑不答,以神膏封之,越三日目如初。華川陳明遠,患瞽者十齡,百藥屢嘗而不見效,自分為殘人。周君視之曰:「是翳,雖在內,尚可治。」用針從眥入睛背,掩其翳下之。目然辨五色,陳以為神。武成男子病胃痛,當痛不可忍,嚼齒剌剌作聲,或奮擲乞死弗之得。他醫用大攻湯汙皆不損。周君以藥納鼻竅中,俄大吐,吐出赤蟲尺餘,口眼鹹具,痛即止。東白馬氏婦有妊,曆十四月不產,形瘠且黑。周君脈之曰:「非孕也,乃為妖氣之所乘耳。」以藥下之,一物如金魚,疾旋已。永康應童嬰腹疾,恒痀僂行久不伸。周君解裳視之,氣沖起腹間者二,其大如臂。周君刺其一,魄然鳴;又刺其一,亦如之。稍按摩之,氣盡解,平趨無留行。長山徐嫗遘驚疾,初發手足顫掉,褫去裳衣裸而奔,或歌或哭,或牽曳如舞木偶,粗工見之吐舌走,以為鬼魅所惑。周君獨刺其十指端出血,已而安。虎林黃氏女,生瘰痢環頸及腋,凡十九竅,竅破,白沈出,右手拘攣不可動,體火熱。家人咸憂,趣匠制棺衾。周君為剔竅母,長二寸,其餘以火次第烙,數日成痂,痂脫如恒人。于越楊翁,項有疣,其巨類瓜。因醉僕階下,疣潰,血源源流。凡疣破血出弗休,必殺人,他醫辭不進。周君用劑糝其穴,血即止。烏傷陳氏子腹有隱起,捫之如罌,或以為奔豚,或以為症瘕。周君曰:「脈洪且芤,癰發於腸也。」即用燔針如策者刺入三寸餘,膿隨針射出,其流有聲,愈。諸暨黃生,背善曲,杖而行。人以風治之,周君曰:「非風也,血澀不通也。」為刺兩足昆侖穴,頃之,投杖而去。其醫之甚精如此,薦紳先生宜有以褒之揚之,敢以序文為請。

  余惟古之神醫,一撥見病之應,因五臟之輸,乃割皮、解肌、決脈、結筋、搦髓、揲荒、爪幕以為治,所謂煉精易形者也,今則人誰知之?其次則湯液醴釃,鑱石橋引,案抏毒熨之法耳,是法亦絕不傳。其僅存於世者,往往不能用,用或乖戾,以致天閼而傷生者多矣。夫醫者民命所系,一投丸之間,一授箴之際,則安危由此而分,何可不致謹於斯邪?昔司馬遷立《倉公列傳》,其所治自齊侍御史而下凡十有餘人,皆曆疏其病狀。辭雖繁而不殺者,其意蓋有見於此也。餘敢竊取斯義,備以叔惸所述序次成文,以遺周君。又安知他日修史傳者,無采于餘之言哉?餘耄矣,且有脾,吐涎日二三升,蔓延將四稔。叔惸尚邀周君以起餘之疾者乎?

  ◇田氏哀慕詩集引

  孔子刪詩,《南陔》《白華》皆存之而弗削者,以其能孝也。《南陔》之詩序,言「孝子相戒以養。」意者孝子之所自作,交相勸勉,而盡其事親之誠。至《白華》之詩,乃謂「詩子之潔白」。潔白則其行之純可知,豈非人美之而賦是詩者邪?雖有在人、在己之殊,所以詠歌其志,而鼓舞以為文勸者,其益不既大哉?惜乎有其義而亡其辭也。

  同郡田君奐,篤美有馴行。其母徐氏卒,哀號慟哭,將欲無生。既葬,遑遑焉如有求而弗獲。人勸其還舍,奐號曰:「吾母在此,吾奈何離母而去也!」因結廬墓側而依焉。人複勸之曰:「廬墓非古也。」奐號曰:「吾恨不死從吾母于地下,古與非古,吾弗暇計也。」於是複作為詩歌以自勉。寢苫枕塊,疏食水飲,終三年而後歸。鄉之士大夫與巨公碩士聞之,鹹為太息,亦作為篇翰以美之。歲積月增,遂成卷帙。其婦公陳君本心曰:「是不可以無傳也。」將刻諸文梓,不遠三百里來青蘿山中,而以首簡授余序作者之意。

  餘疾病纏綿之餘,凡以文為屬者,必固閉而力拒之,而其請至於三、五而不倦,因歎曰:「夫孝如奐者,是亦足稱也。」卷中諸詩,豐縟而紆徐,粹雅而沖和,固皆一時之傑作。苟謂其有合于《南陔》《白華》之旨,我則不敢知。設當孔子之時,其刪去與否,我亦不敢知。此無他,二詩之辭既亡,縱欲征之而不可得也。雖然,孝者天之經,地之義,無古無今,無長無幼,無貴無賤,有不可得而變易者。人能詠歌之而鼓舞之,雖孔子複生,吾知其或將存之矣。是時之傳,他日被之管弦,諧諸金石,使聞之者津津以喜,會之者欣欣以勸,則為移風易俗之益,又豈小哉?其視絺辭繪句,道淫而宣驕者,何如也?

  ◇古鼎和上四會語錄序贊

  古鼎禪宗銘公,以臨濟十七世孫四坐道場,為黑白之所宗仰。一旦祝釐江浙省垣,現白光三道,丞相康裡公見之,極加敬禮。未幾將示寂,語其徒曰:「觀世音蓮台至矣。」安坐而逝。及火化,舌根齒牙數珠俱不壞,五色舍利燦爛無數。國史危先生已摭其行業為文勒□碑,而《四會語》未有序之者,師之得法上首、今天界禪師西白金公屬濂作之。

  濂覽已,合爪言曰:是真正語,是不著有無語,是電轟電掃語。學者隨所悟入,如慈雲遍覆,法雨普沾,小大根莖,皆獲生成。非入正知免,具大力量者,孰能與於此?嗚呼,世安複有斯人乎哉!非謂果無之也。求其真淳無偽若師者鮮也。濂既為敘其事,複歆豔之。歆豔之不足,複作伽陀一章贊之。其辭曰:

  我觀我師《四會語》,一言一句皆真實。河沙妙義總含藏,其中無餘亦無欠。及至能所齊泯時,欲覓片言不可得。有如十萬虛空界,種種色相皆現前。或飛或潛或動植,以至洪纖高下等。枯榮生死及崩竭,了然不染虛空相。而亦不出於虛空,真相如如不動故。師昔嘗登寂照場,耳邊一喝三日聾。惟聾故使功用絕,絕後通身皆是耳。自茲出世入翁洲,翁洲海水亦生耳。但聞魚龍哮吼聲,即使波濤增洶湧。繼升補陀洛迦山,合掌問訊觀世音。目能觀色耳聞聲,音聲何獨以目觀。不知本來無耳目,見所不見聞不聞。盡大千界無礙者,中天竺國淩霄峰。所談妙法皆如是,只因妙法法難思。結集已落第二義,眉間放出白毫光。七寶蓮台向空至,此皆遊戲神通事。于師之道不相攝,師之道大不思議。千古讚歎莫能盡,姑以第二門中觀。可以洗空于結習,可以觸動於悟機。可以速證於菩提,是宜流通於世間。視如照耀光明幢,我言或誣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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