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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翰苑前集之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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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國子正蘇君還金華山中序 同郡蘇君平仲,成均教胄子者五年。近臣有薦其才於上者,即日召見,親擢為國史編摩之職。平仲詣丞相府辭曰:「禁林地望清切,日侍天子左右備故問。區區幼有聵疾,雖粗通文史,誠不足以堪之。敢辭。丞相以聞,上亦弗之強。已而銓曹將別奏官之,平仲念去親日久,望天末飛雲,慨然有感於中,複走白丞相。許之。戒行李且有日,與平仲遊者重惜其去,鹹發為聲詩,而以首簡授予序。 平仲,予素敬畏者也,將何言哉?以論乎家世,則三蘇之名聞天下,其隆德重望,至今與岷峨爭雄,遺書流落四海,日星赫而風霆噴,璿玉綴而瑤珠懸,韶鈞鳴而律呂諧,師表百世,人無異辭,奚藉予之言哉!以論乎學術,則嚅嚌鄉學之懿,溯淵源于伊、洛,蹈軌轍于關、閩,義理精微,析如蠶絲,訓考是非,判若白黑,亦既心凝而身履之矣,又奚藉於予之言哉!以論乎辭章,則體裁嚴比,姿態橫逸,如春陽被物,或根或荄,或卉或條,或小或大,或圓或偏,各隨其物而暢之,無有同者。其視膠滯一體,守常而不變者,何如也?是故大夫士卿公欲文詞者,必曰「我征之蘇君也」;隱逸及方外之人欲求文者,必曰「我征之蘇君也」。平仲之令聞勃然興,燁然不可遏,又奚藉予之言哉!無已,則有一焉。 古者國有國史,下至閭巷之間,亦有聞史。皆據官守勿失,紀善惡以示勸戒。其國史之法,見乎《書》,備乎《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殆猶山嶽之有定形,不可易者。太史遷別出新意,輕變編年之舊,創為十二紀以序帝王,十表以貫歲月,八書以述政事,三十世家以錄公侯,七十列傳以志士庶。歷代史官遵之,而《春秋》之義類隱矣。荀悅、蕭潁士頗譏之,而未能大有匡。逮至司馬溫國公光,始取法於《春秋》,采系國家盛衰、生民休戚之事,起周威烈王,訖于五代,成一家言,號曰《資治通鑒》。劉恕直謂非遷之所可擬,蓋公論雲。然五代之後而宋承之,宋之後而元承之。宋有李燾,雖嘗著為編年,異同之論皆並存之,蓋不敢當作者之任,特廣記備言以俟刪削。《元史》幸新修,縱有漏遺,十四朝之行事亦頗粲然可睹。有能蒐纂以續司馬之書者,將不在今日乎?平仲學術之富如此,而辭章之美又如此,其東還也,晨昏定省之餘,集諸俊英,翻閱新舊所藏,獨操筆削,而成百代不刊之典,將不在平仲乎? 平仲之家少公,以馬遷淺近不學,疏略輕信,上觀《詩》《書》,下考《春秋》及秦漢雜記,成《古史》一書,至今傳之。平仲因其家世之懿,肆其鑒裁之公,使人稱之曰:「蘇氏一門,世濟其美。」將不在吾平仲乎?予也不敏,以荒唐之學,雜凡庸之識,嘗思有所著作,玩時愒日,莫能就緒。今年已邁矣,雙鬢皤矣,形骸弗強而精神浸衰矣,徒持寸管為無用空文,以應四方之求,日不暇給。苟不于平仲是望,果誰望乎? 平仲將行,率六館之士祖餞于龍江之上。睇晴雲之孤飛,觀白日之易流,酌巨觥而屬平仲曰:「歲不我與,睽離之言不足以汙平仲,予之所深望者,不朽之盛事,鑒世之元龜也。平仲幸聽之,願舉此觴為壽。」平仲曰:「敢不唯吾子之命!」一飲輒盡,於是抗手而別。 ◇清嘯後稿序 詩之為學,自古難言。必有忠信近道之質,蘊優柔不迫之思,形主文譎諫之言,將以洗濯其襟靈,發揮其文藻,揚厲其體裁,低昂其音節,使讀者鼓舞而有得,聞者感發而知勸,此豈細故也哉。奈何習之者多如牛毛,而專之者少如麟角也。廬陵胡君山立,生文獻之邦,抱英銳之志,揚曆仕塗,綽著聲譽。粵自戎幕,至躋法從,雖著勤勞之績,不忘賦詠之事,風雲月露有以感夫中,花草蟲魚有以寓乎目,與夫人事酬酢,時物遷移,皆見之篇翰焉。日積月盈,分為《清嘯》前、後二稿,前稿則國史危公既序之矣。予來京師,複得窺其後稿,而胡君遂征為之序。予披繹再四,因作而曰: 正音寂寥久矣,誕者流於荒忽而無據,弱者過於纖靡而不振,俗者溺於陳腐而不新,粗者流於粗犖而不潤。其音節體裁之乖方,文藻襟靈之弗暢,具有之矣,詩之為道,其果如是乎哉?有如胡君之作,命意深而措辭雅,陳義高而比物廣,其殆庶幾有忠信近道之質者歟,蘊優柔不迫之思者歟,形主文譎諫之言者歟,此予不能不撫卷而歎賞之也。 予也不敏,以荒唐之資,操褊迫之行,雖自漢魏至於近代,凡數百家之詩,無不研窮其旨趣,揣摩其聲律。秋發被肩,卒不能闖其閫奧而補於政治,其視胡君之作,得不甚愧矣乎。然而,穹亭邃館,必壓以呀然之獸;巨人元夫,必冠以峨然之弁;雄章俊句,必首以傑然之文。嗟予何人,尚敢為胡君之詩之序乎?牢讓再三,竟不獲命,斐然有作,情見乎辭。 ◇丹崖集序 為文非難,而知文為難。文之美惡易見也,而謂之難者,何哉?問學有淺深,識見有精粗,故知之者未必真,則隨其所好,以為是非。照乘之珠,或疑之於魚目;淫哇之音,或媲之以黃鍾。雖十百其喙,莫能與之辨矣。然則斯世之人果無有知文者乎?曰,非是之謂也。荊山之璞,卞和氏固知其為寶;渥窪之馬,九方歅固知其為良。使果燕石也,駑駘也,其能並陳而方駕哉?雖然,弊也久矣,孰于民散師廢之後,而必望見知於人乎?苟有之,曠百世而相感者,不須悵然而遐思矣。 予與唐君處敬共居浙水東,雖未之識,有持其文一二篇來者,頗獲讀之。顧謂二三子曰:「屏斥蕪,何其玉之潔而珠之明也。脈絡聯貫,委蛇不斷,又何韶鈞九奏,音律相宣,而始終粲如也。其殆能言之士乎?」去年之春,予被詔總裁《元史》,而處敬亦以議禮被征,會于南京。亟欲挽入史局,儀曹愛其才弗允。及予入詞垣為學士,處敬亦來為應奉文字,朝夕同論文甚歡。遂索其全集觀之,複顧謂二三子曰:「沉涵於經而為之本原,饜飫于史而助其波瀾,出入諸子百家以博其支流,此作有之。」又頗愧向之知處敬者未深也。 嗚呼,近代之文,予見之夥矣。大風揚沙而五色為之昏昧,繁音嘈雜而五聲為之失倫,求其如處敬者,抑何其鮮哉!非曰如之,知之者亦寡矣。此無他,無真實之功,求鹵莽之效,西抹東塗,莫尋統緒,左剽右竊,僅成簡編,輒號諸人曰:「我知文,我知文!」人以艱深文淺近者示之,則曰:「是誠古文哉,何其雅奧而不群也!」或以其言之易,又以塵腐罷軟者戲之,則又曰:「此亦古文耳,何其暢達而無礙也!」是皆無真見,以人舌為之目,故曈然而無愧怍。有若處敬之文,其尚能知之哉?予雖不敏,愛玩處敬之文,日不釋手,以為可垂遠而傳後,因為序諸卷首。 嗚呼,處敬之文,荊山之玉也,渥窪之馬也,又豈患無卞和氏與九方歅者乎?予之所論隘矣。處敬名肅,會稽人,「丹崖」其自號也,故以名其集雲。 ◇贈會稽韓伯時序 越韓君伯時,從府君辟為山陰校官。名上尚書吏部,吏部同儀曹、禁林議,命經、史二題試之。考定入格。伯時將還山陰蒞教事,征一言以為別。余聞古之學者必有師,師以傳經為尚,術業有傳攻,授業有源委。如田何之于《易》,夏侯勝之於《書》,浮丘伯之于《詩》,劉歆之於《禮》,張蒼之於《春秋》,皆遞相祖述,不敢妄為穿鑿之說。人心壹而教化美,莫此時為然。自師廢民散之餘,學者不必有師,師不必以傳經為意,以致家自為學,人自為政,而大道或隱矣。 近世婺、越之間有二大儒出焉,曰許文懿公,曰韓莊節公,皆深于濂洛關閩之學,謹守師說。傳諸弟子,而不為異言所惑,其布之方策者,視于金科玉條,不敢輕有改易。四方之人,類能辯之,觀其容止,聞其論議,則曰:「彼韓公之門人也,此許公之高第也。」薄俗之習,因此為之一變。餘生于婺,與許公同鄉裡,雖獲一拜床下,而未及與聞道德性命之言,而許公棄捐館舍,遂從其徒而私淑之。韓公在越,不遠二百里,會其已亡,欲一見且不可得,而況於其餘者乎? 餘竊自念,為韓公之學者佈滿遠近,尚幸見之;如私淑許公之徒者,久未能逢其人。今年夏,乃于京師獲與伯時游。伯時韓公諸孫,而又得卒業於其門。其人溫如,其文燁如,其言論鏗如,是誠無愧於家學者,庶幾有以畢餘之志。適總裁史事,未及與伯時相叩擊,而伯時將去,反欲征餘序以識別,余將何言哉? 雖然,山陰雖小邑,亦古者子男國也。伯時之行,以人師自處,邑之子弟皆北面而受業,使乃祖韓公之道益明,斯蓋不辱於傳經之家矣。後之君子,稽其源委,寫以成圖,如田何、夏侯勝諸人故事,夫豈不可哉!顧餘不敏,操無用之學,徒以空文出應時須,畫蚓塗鴉,日不暇給,思欲如許公家居講授而弗之遂,其于伯時之去,寧不歆豔於中乎?異日投簪而歸,當謁伯時于越,相與泛賀湖之晚波,挹禹山之秋翠,以盡私淑于伯時者,亦豈為晚哉。伯時以為何如?是為敘。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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