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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翰苑前集之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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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右丞詩集序 昔人之論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台閣之文。山林之文其氣枯以槁,台閣之文其氣麗以雄。豈惟天之降才爾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發於言辭之或異耳。濂嘗以此而求諸家之詩,其見於山林者,無非風雲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勝而已。然其情也曲以暢,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處台閣則不然,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故不發則已,發則其音淳龐而雍容,鏗鍧而鏜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今觀中書右丞汪公之詩,益信其說為必然者矣。 公以絕人之資,博極群書,素善屬文,而尤喜攻詩。當皇上龍飛之時,仗劍相從,東征西伐,多以戎行,故其詩震盪超越,如鐵騎馳突,而旗纛翩翩,與之後先。及其治定功成,海宇敉寧,公則出持節越,鎮安藩方,入坐廟堂,弼宣政化,故其詩典雅尊嚴,類喬嶽雄峙,而群峰左右,如揖如趨。此無他,氣與時值,化隨心移,亦其勢之所宜也。然而興王之運,至音斯完,有如公者,受丞弼之寄,竭彌綸之道,贊化育之任,吟詠所及,無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風俗,此有關物則民彝甚大,非止昔人所謂台閣雄麗之作,而山林之下誦公詩者,且將被其沾溉之澤,化枯槁而為豐腴矣。 雖然,詩之體有三,曰風、曰雅、曰頌而已。風則裡巷歌謠之辭,多出於氓隸女婦之手,仿佛有類乎山林;雅、頌之制,則施之於朝會,施之于燕饗,非公卿大夫或不足以為,其亦近於台閣矣乎?瑀軒之使弗設,而托之于國風者,若無所用之。皇上方垂意禮樂之事,豈不有撰為雅、頌,以為一代之盛典乎?濂蓋有望於公。他日與《鹿鳴》《清廟》諸什並傳者,非公之詩而誰哉?濂也不敏,受公之知十有一年,故竊序其作者之意于篇首,蕪類之詞,要不足為公詩之重輕也。 公名廣洋,乃皇上之所賜,其字則朝宗也,淮南人。洪武三年四月二十一日,金華宋濂序。 ◇詹學士文集序 往時湖湘間材士大夫多以詞賦稱,若江夏詹先生同文,其一也。蓋同文襟韻瀟灑,濟以雄博之學,故體物瀏湸,鏗鏗作金石聲,及歸我熙朝,遂以文鳴一時。當勝友如雲,酒酣耳熱,有執卷來求者,同文振衣而起,捉筆四顧,文氣絪縕從口鼻間流出,頃刻盈紙,爛爛皆成五采。觀者從傍鼓噪,且謂「萬言倚馬可待」者將無大相遠。自是有問奇俊士,僉曰「同文」、「同文」雲。予與同文交且久,而同官翰林。初見之甚驚,後屢見之,竊自歎賦才暗劣,規規方圓中,日蹈古人軌轍,不敢奮迅吐一奇崛語,雖見諸簡牘者近一二千篇,奄奄如無氣人,作文固當如是邪! 去年之秋,京畿試鄉貢士,今年南宮試天下士,同文皆持文衡,區區亦與聞末議。見同文考五經卷,朗讀數行,輒操觚書云云。書已複讀,又書云云。予視之,析理精緻,如漢廷老吏議法,是非重輕不可掩。人以文辭稱同文,固未見其衡氣機。如同文者,其何可及邪,其何可及邪! 韓退之推李、杜文章光焰萬丈。少陵之作,頓銼沉鬱,高不可攀,深不可探;謫仙之辭,飄飄然遊戲璿霄丹台,吹鸞笙而食紫霞,絕去人間塵土思。此無他,精華發為光耀,縱橫交貫,不自知其所止。退之言當不誣。同文之能致是者,豈無其故哉!然予聞太史公周覽名山川,故作《史記》,燁燁有奇氣。同文他日西還,予將相隨泛洞庭,浮沅、湘,登大別、九疑之山,吸風吐雲,一洗胸中穢濁,使虛極生明,明極光發,然後揮毫,以尾同文之後,萃靈鳳之彩毛,擷天葩之奇馨,或者當有可觀,同文果以為何如邪?同文以《天□集》授予序,神思搖盪,急展牘書之,懼其淩空飛去。是為序。 ◇送許時用還越中序 婺與越為鄰壤。越屬縣曰嵊,有許氏居之,世以詩禮相傳為名門,而時用則又其最秀者也。濂家婺之金華,距嵊為不遠,在弱齡時,即與時用相聞。方以文墨自漸摩,無雨風,無晝夜,危坐一室,不暇見。暨同試藝浙闈,旅進旅退,于千百人中無有為之先容者,又不能見。自時厥後,時用以《禮經》擢上第,為諸暨州判官。金華抵諸暨,比嵊為尤邇,將騎驢走鈴下而謁焉,時用又入行禦史台治百司。其地清嚴,雖時用亦不宜與人接,又不敢見。曾未幾何,金華陷於兵,士大夫螻蟻走,唯流子裡為樂土,亟挈妻孥避焉。流子裡隸諸暨,地在嵊之東南,僅數舍即至。濂時苦心多畏,而土著民往往淩虐流寓者,白日未盡墜,輒翳行林坳,鈔其囊橐物,甚者或至殺人,又不可見。及至兵戈稍息,予還金華,日采藥以自娛,間念及時用,即欲約二三子往候之,以解夙昔之思。 去年冬,聞時用有弓旌之招,使者趣迫上道,急於星火,又不及見。濂竊自念,時用英俊士,此行何所不至?鸞台鳳閣,將以次而升,何日能賦歸?縱時用欲歸,上之人未必聽也。濂雖少時用一歲,則已皤然成翁,度何由至南京?既不能至,又安能與時用一抵掌笑談邪?慨然遐思者久之。會朝廷纂修《元史》,宰臣奉特旨起濂為總裁官,使者亦見迫如前。逮濂將戒行李,時用至武林始旬日耳。濂又自念,史事甚重,當有鴻博之士任其責者,濂豈敢與聞?藉是以往,或得一見時用,亦豈非至幸歟! 濂來南京,寓於護龍河上,方求時用館舍之所在,忽有偉丈夫來見者,問其姓名。亟曰:「我許時用也,子豈非景濂乎?」濂驚喜不及答,亟延入坐,備陳五欲見而弗能之故。時用知濂嚮往之久,亦相與傾倒。不風晨月夕,無不相往來。一旦,忽淒然墮淚曰:「余先朝進士也,春秋又高矣,不足以辱明時。使者不我知,委幣而迫之來,我不敢違。今已陳情于丞相府矣,丞相儻言之上,得遂歸田焉,不翅足矣。」它日,又來言曰:「聖天子寬仁,今用丞相言,如所請矣。已具舟大江之濱,吾子遇我厚,幸一言以為別。」 嗚呼,婺與越其壤相接邇,其見甚易也,乃積四十年而莫之遂,厥後始見於千里之外。既見矣,遠或四三春秋,近或及期,相與論學,以盡夫情可也,未及兩月而即去。既去矣,或買一小艇,相隨五六百里間,采江花之幽靚,殷勤道別,亦雲可也。修史事殷,足不敢逾都門,愴然而別。既別矣,一二年間或再得聚首如今日焉,猶可也,然向者已如此,自今而後,其可以必期而必取之耶?人事之參差不齊,何可複道,尚奚言為時用之別耶?雖然,時用之歸也,其有系於名節甚大。時用采蕺山之蕺,食鑒湖之水,日與學子談經以為樂者,果誰之賜歟?誠由遭逢有道之朝,故得以上沾滂沛之恩,而翽夫出處之宜也。夫道宣上德,以昭布于四方者,史臣之事,因不辭而為之書。區區聚散之故,一己之私爾,則又當在所不計也。 ◇華川文派錄序 義烏婺上縣,自隋至唐,名士輩出。若婁幼瑜,若駱賓王,則其尤者也。幼瑜之文,以卷計者凡六十有六;賓王之文,其數亦盈十焉。然皆散逸無存,其僅見於世者,往往出於編類家之所采。此無他,聚之廣則行之久也。宋南渡後,宗忠簡公澤,其文多至五十卷。細高居士黃公中輔,亦十卷。香山喻公良能,則三十四卷。香山之弟杉堂公良弼,頗如居士之數。南湖河公恪、岩堂陳公炳,各二十卷。惟是四三君子,事業雖不同,其以文辭有助於名教,則一而已。計其當時,鸞蹌鳳翥于士林行,噰噰和鳴而龜麟為之後先,學者歆豔之,未必不家傳而人誦。遠者僅二百年,近者始百餘載,求其家集,則子孫或不能以鹹有,況它學者乎?一邑之間且若此,而況于四方乎?嗚呼,立言之士,其心勤矣,其慮精矣,又惡知一旦變滅若煙霞者乎!然則編類者之功,要不可少之也。 居士之族孫鐵岩公應和,嘗有見婁、駱之事,乃自忠簡至於岩堂,各編其粹精者十餘篇,聚於一書;厘為六卷,名曰《華川文派錄》。華川,縣之繡湖別名,唐嘗因之置縣,故取以號其錄雲。後五十年,豫章張侯來為縣,讀而善之,複謂群公之文幸僅見於斯,然未有謄其副者,苟或亡之,非唯重有識者之歎,且將何以風厲於吾民。亟請邑士傅君藻精加校讎,捐俸而刻,置縣庠,來征濂為之序。 昔者鄉先達吳公師道,憫前修之日遠,而遺文之就泯,乃集婺七邑名人所著,為《敬鄉》前後錄二十三卷,其視鐵岩志益廣矣。惜乎官其邦者不使永其傳,兵燹之餘,手稿弗複能存。今侯則惓惓是書,夙夜不少置,以此較彼,賢不肖之後去抑何遠哉!雖然,侯之風厲于縣人士者,不止文辭而已也。當如岩堂之介,南湖之孝,香山之質實無偽,杉堂之寬厚有容,居士之氣節不群,忠簡之竭誠報國、至死而不變,庶幾無負于侯。不然,則操觚濡墨,仰而號諸人曰:「我能文,我能文!」豈不見笑於大方之家哉。侯名允誠,以儒術緣飾吏事,忠信廉明,如古循吏。縣務雖至劇,雍雍處之,輕重皆不失其度,吏胥受約束,拱手案側,不敢出一語相可否。諸弊頓革,故治效彰著,為諸邑之最。是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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