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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玄瑛新傳


  柳亞子 撰

  余曩草蘇玄瑛傳,荒略過甚,意不自慊,屢思改撰,卒卒未果。偶檢故篋,得日本僧飛錫所為潮音跋,敘述玄瑛家世,乃與平昔所聞大異。跋為玄瑛手書見畀者,宜無刺謬。又有說部《斷鴻零雁記》,世稱玄瑛自傳,雖寓言十九,亦頗資節取。因穿穴之為新傳,而余杭章氏所撰《曼殊遣畫弁言》,亦間及焉。不足,則取資于玄瑛書劄之屬,暨餘所親知灼見者。庶無俗語不實,流為丹青之憾已。

  傳曰:蘇玄瑛,字子穀,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王父史郎,父宗郎,不詳其姓。母河合氏,以中華民國紀元前二十八年甲申,生玄瑛于江戶。玄瑛生數月而父歿,母子焭焭靡所依。會粵人香山蘇某商於日本,因歸焉。蘇固香山钜族,在國內已娶妻生子矣。至是得玄瑛母子,並挈之歸國。

  時玄瑛方五歲也。居三年,河合氏不見容于蘇婦,走歸日本。玄瑛依假父獨留。顧蘇婦惎玄瑛甚,族人亦以玄瑛異類,群擯斥之。卒分貲遣就外傳於香港,從西班牙羅弼氏荘湘處士治歐洲詞學,荘湘頗善視之。學二載而假父亦歿,複返於家。則蘇婦遇玄瑛益虐,雖河合氏自日本郵致金幣,亦為所沒乾,且揚言河合氏已葬魚腹。

  由是玄瑛轉輾貧困中。年十二,遂為沙門。始從慧龍寺主持贊初大師披鬀于廣州長壽寺,法名博經,號曰曼殊。旋入博羅,坐關三月。詣雷峰海雲寺,具足三壇大戒。嗣受曹洞衣缽,任知藏于南樓古刹。亡何,以師命歸廣州,值長壽寺已被毀,乃東渡日本,依河合氏居神奈川。學泰西美術於上野二年,學政治于早稻田三年,一無所成。

  清使汪大爕以使館公費助之學陸軍八閱月,卒不屑竟學。則思為遠遊,發攄其意志。得故師荘湘資助,整裝之泰國,隨喬悉磨長老究心梵章二年。歸入杭州西湖靈隱寺,著梵文典八卷,自為序。旋至滬上,從陳獨秀、章十釗遊,為《國民日日報》翻譯,譯法人囂俄書,名曰《慘社會》,刊諸報端。後赴蘇州,任吳中公學教授。繼渡湘水,登衡嶽,以吊三閭大夫。主講實業崇正明德經正諸校。尋重游泰國之盤穀。

  時民國紀元前九年癸卯,玄瑛年二十矣。明年甲辰,主講盤谷青年學會。旋赴斯裡蘭卡,駐錫菩提寺。泰國古稱扶南,斯裡蘭卡則法顯佛國記所謂師子國也。

  乙巳,之秣陵,會池州楊仁山居士方創彽垣精舍,招玄瑛及李曉暾為講師。玄瑛盡瘁三月,得唾血疾。東歸,隨河合氏居逗子櫻山,循陔之餘,唯好嘯傲山林。一時夜月照積雪,泛舟中禪寺湖,歌拜倫哀希臘之篇,歌已哭,哭複歌,抗音與湖水相應。舟子惶然,疑其為精神病作也。

  丙午,輯《文學因緣》二卷成,自為序。之蕪湖,主講皖江中學,識懷甯鄧繩侯。巳複之秣陵,主講陸軍小學,識丹徒趙伯先。旋以病起陶鬲,遄歸將母,譯拜倫詩選成,自為之序,則在太平洋舟中也。丁未,為梵學會譯師,交遊婆羅門憂國之士,捐其所有舊藏梵本,與桂伯華、陳獨秀、章炳麟議建梵文書藏,人無應者,卒未成。

  劉師培為《天義報》,倡無政府主義,邀玄瑛同居,刊其畫於報端。師培婦何震則玄瑛習繢事,號稱女弟子。震為玄瑛輯畫譜,玄瑛自有序,河合氏暨炳麟為序。震為題偈。顧鹹未集事,僅於《天義報》刊其序跋諸作而已。別取《文學因緣》刊佈之,亦僅成其半。戊申,刊《拜倫詩選》成。複廣為《潮音》一書,既遙錄《拜倫詩選》序弁其首,未付梓。已酉,南巡新加坡,值荘湘處士及其婦雪鴻於舟次。

  初,荘湘欲以雪鴻妻玄瑛,玄瑛及垂淚曰:「吾證法身久,辱命奈何?」

  遂已。顧猶以為文字通情款。時玄瑛方譯《燕子箋傳奇》為英吉利文,甫脫稿,荘湘為題詞,雪鴻攜之馬德裡,謀刊行于歐土。馬德裡者,西班牙都城也。玄瑛旋之爪哇,主講班中華會館。庚戍,始遊梵土,居中印度芒碣山寺。辛亥夏,歸日本,詣王父墓所。會其遠親金閣寺僧飛錫為刪定潮音集,與蓮華寺主刊印流通,囑玄瑛重證數言。玄瑛曰:「餘離絕語言文字久矣:當入鄧尉,力行正照,吾子其毋饒舌。」

  時玄瑛年二十有八也。尋複渡爪哇,聞漢土光復,致書友人,有雲:「邇者振大漢之天聲,想兩公都在劍景光中,抵掌而談。不慧遠適異國,唯有神馳左右耳。」

  又雲:「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遙知公等此時樂也。」

  其興會飆舉如此。元年壬子春,遂歸滬上,入太平洋報社,取舊著《斷鴻零雁記》刊佈之。由是往來中日二國間,無複萬里投荒之感矣。自言有無題詩三百首,索閱乃弗肯出。又言將重譯《茶花女遺事》,亦未見其屬稿也。是年冬,之安慶,主講高等學校。欲重赴香港、新加坡,未果。唯歲晚由槜李入吳江之舜湖,一探勝跡而已。

  二年癸醜夏,重遊舜湖,愛其風景秀逸,居久之。旋過蘇州,主滾繡坊鄭氏。恒至玄妙觀前紫芝齋購棕子糖食之,蓋其所酷嗜之物也。欲東游泰山,及赴迎江寺應拂塵法師之招,均不果行。

  玄瑛體弱善病,而食欲亢進。嘗在日本,一日飲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動,人以為死,視之猶有氣。明日複飲冰如故。以是恒得洞泄疾,旋愈旋作。自癸醜以還,輒東居養屙。亦間為說部,刊諸報章雜誌。七年戊午,至滬上,臥疾金神父路廣慈醫院數月,竟不起。時太陽曆五月二日也。年三十有五,番禺汪兆銘為經理其身後事,葬杭州西湖孤山。玄瑛歿時,河合氏猶健在。姊榎本榮子,日本商人婦。初,玄瑛在粵,假父為聘女,名曰雪梅。假父歿,女家絕玄瑛婚,雪梅侘傺死,既東渡,河合氏有姊,欲以女靜子嬪玄瑛,亦未果。玄瑛獨行之士,不從流俗,奢豪愛客,肝膽照人。而遭逢身世,有難言之恫。繢事精妙奇特,自創新宗,不依傍他人門戶,零縑斷楮,非食煙火人所能及。小詩悽豔絕倫。說部及尋常筆劄,都無世俗塵土氣。殆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者歟。

  遺著之可考見其篇目者:有梵文典八卷,初步梵文典四卷,《梵書摩多體文》、《沙昆多羅》、《法顯佛國記惠生使西域記地名今釋及旅程圖》、《泰西群芳名義集》、《泰西群芳譜》、《埃及古教考》、《粵英辭典》、《漢英辭典》、《英譯燕子箋》、《無題詩三百首》、《人鬼記》、《曼殊畫譜》、《女子髮髻百圖》,均不甚流傳;傳者《文學因緣》、《拜倫詩選》、《潮音集》、《漢英三味集》、《慘社會》、《娑羅海濱遯跡記》、《斷鴻零雁記》、《天涯紅淚記》、《降紗記》、《焚劍記》、《碎簪記》、《嶺海幽光錄》、《燕子龕隨筆》十餘種而已。

  其他人所掇拾者,有蔡哲夫輯《曼殊遺書》一卷,王德鐘輯《燕子龕遺詩》一卷,沈尹默輯《曼殊上人詩稿》一卷,馮秋雪輯《燕子龕詩》一卷,柳無忌輯《蘇曼殊詩集》一卷,曼殊逸著兩種,周瘦鵑輯《燕子龕殘稿》五卷,段菴旋輯《燕子山僧集》七卷,盧冀野輯《曼殊說集》一卷,今並行於世。

  柳棄疾曰:「世以玄瑛震旦而母嵎夷,方諸鄭延平,謂文事與武功足以相埒也。餘詳考其身世,則有相刺謬者。或謂玄瑛生前所掩覆之跡,而暴露之于身後,虞有唐突之嫌,非所以忠死友。餘曰:不然!史史以昭實,不實奚史?傳猶史體也,何諱之有?且考諸史籍,金日磾以胡人歸化,不失為漢名臣。范希文隨母改適張氏,不失為宋大儒。此在曩昔,猶視為故常;況居今日瀛海棣通,文明漸進之世耶?于玄瑛誠奚病焉!于玄瑛誠奚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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