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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評曼殊的作品


  作者:郁達夫

  因為胡適之氏的最近五十年的中國文學裡,沒有蘇曼殊的名氏,一般年青氣盛的文學家,都起了反感,竭力的在為曼殊出氣。所以這幾年來,關係曼殊的論文紀載,散見於各種雜誌上的很多。曼殊的遺文勝墨,尤其為書賈居奇,這幾年來,他的作品,竟改換頭面的出了幾種。他生前的朋友,也在各處記述他的軼事奇行,想加重他的沒世聲名于萬一。其實蘇曼殊的名氏,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那些推重過當的稱頌,實在不能在他的名氏上更加上些什麼。

  蘇曼殊是一位才子,是一個奇人,然而決不是大才。天才是有的,靈性是有的,浪漫的氣質是很豐富的,可是缺少獨創性,缺少雄偉氣,一位英國的批評家對十九世紀的鬼才淮兒特所說的話,也可以用在蘇曼殊身上。

  所以曼殊的才氣,在他的譯詩裡、詩裡、小說裡、畫裡,以及一切雜文散記裡,都在流露閃耀,可是你要求一篇渾然大成的東西,卻在他集子裡尋找不出。

  我所說的他在文學史上可以不朽的成績,是指他的浪漫氣質,繼承拜倫那一個時代的浪漫氣質而言,並非是指他哪一首詩,或哪一篇小說。

  籠統講起來,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而他的浪漫氣質,由這一種浪漫氣質而來的行動風度,比他的一切都要好。因為近來有一般殉情的青年,讀了他的哀豔的詩句,看了他的奇特的行為,就起了狂妄的熱誠,盲目地崇拜他,以為他做的東西,什麼都是好的,他的地位比屈原李白還要高,所以我想來做一點批評,指點指點他的壞處,倒反可以把他的真價闡發出來。

  他的詩是出於定庵的《已亥雜詩》,而又加上一胍清新的近代味的。所以用詞很纖巧,擇韻很清諧,使人讀下去就能感到一種快味,舉幾個例出來,就可以明白: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孤燈引夢記朦朧,風雨鄰庵夜半鐘,
  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誰為采芙蓉。
  軟紅簾動月輪西,冰作欄杆玉作梯,
  寄語麻姑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迷。
  羅幙春殘欲暮天,四山風雨總纏綿,
  分明化石心難定,多謝雲娘十幅箋。
  江南花草盡愁根,惹得吳娃笑語頻,
  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閶門。
  平原落日馬蕭蕭,勝有山僧賦大招,
  最是令人淒絕處,垂虹亭畔柳波橋。
  白水青山未盡思,人間天上兩霏微,
  輕風細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
  碧欄幹外夜沉沉,斜倚雲屏燭影深,
  看取紅酥渾欲滴,鳳文雙結是同心。
  折得黃花贈阿嬌,暗抬星眼謝王喬,
  輕車肥犢金鈴鄉,深院何人弄碧簫。
  鐙飄珠箔玉箏秋,幾曲回闌水上樓,
  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
  蟬翼輕紗束細腰,遠山眉黛不能描,
  誰知詞客蓬山裡,煙兩樓臺夢六朝。

  像這些,都是定庵的得意之作,而曼殊去偷了過來,重加點染,就覺得清新順口,讀之有味了。所以我說他的詩比他的散文小說好,因為他的詩裡有清新味,有近代性,這大約是他譯外國詩後所得的好處。可惜我讀他的詩不多,所以不能再仔細的分析評斷他的詩。最後他的詩的清淡味,似乎是得力于放翁、後山的地方也很多。他的小說裡,也曾這樣的說過,他的雜記裡,也把放翁的「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一絕,稱道得十分起勁。

  曼殊有這樣的詩才,有這樣的浪漫氣質,而他的小說實在做得不好。我所讀過的,只有一篇《碎簮記》,一篇《斷鴻零雁記》,讀了這兩篇東西之後,我再也不想看他的小說了。

  《碎簮記》系記一個多情多病的少年,屈伏在專制婚姻之下,和一位他所愛的女子,不能結婚,就鬰鬰以卒。同時他叔父嬸母為他定下的一位女士,也為了這少年而死。三人結成三角戀愛,都是好人,都可以博得人愛,而都在前後差不多時候死了。《碎簮記》的骨子是這樣,他的文章也做得很sentimental。照理是可以做得很動人,很tragic的,然而他的技術的不高明,描寫的不徹底,真使我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記述方法,用半寫實的體裁,然而使讀了,處處覺得他在做小說。尤其是作中主人公的性格,和事件的進展,聯絡很薄弱,看不出前後的因果系統來。他有時也用suspence的手法,來挑動讀者的好奇期待之心,然而這手法的用出,決不像曾經讀過西洋近代小說的才人之所用,仍舊是一個某生體的中國濫小說匠的用法。譬如姓莊的那位少年,在病院裡,與那位他還不會見過面,然而心裡已經決定生死不渝地愛她的杜靈芳小姐——這事情已經是不可通了——訣別的時候,曼殊竟用了「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兩句濫腐的文章。

  還有杜小姐將簮一枝,贈與莊湜,莊的叔父于莊和燕小姐及嬸母等出去的中間,去請了杜小姐來,要杜小姐將莊枕下的簮兒折斷,逼與莊絕一段,抄襲《茶花女》抄得太不高明,我真不解絕世聰明的曼殊大師何以會做出這樣的文章來。

  《斷鴻零雁記》,是舉世所尊敬的作品,系帶有一點自敘傳色彩的小說,然而它的缺點和《碎簮記》一樣,有許多地方,太不自然,太不寫實,做作得太過。

  這一篇是用第一人稱的自傳小說,記述他自小孤苦,離了親身日本產的母懷,遠適異國(就是中國),寄養在一家他父親(日人)的朋友粵人的家裡。這養父雖好,然而養父的後娶母卻壞得很,養父死後,逼得他不得不去削髮為僧。一天晚上,那受戒的和尚,于無意中遇見了他幼時的乳媼及她的兒子——這一段不自然得很——又于無意中遇見了狠堅貞的當他養父在日為他定下了的未婚妻,就還了俗。

  這未婚妻在後花園贈銀給他,要他東渡去尋親生之母。他到了老母的懷裡——他的生父早已死了,因此所以出養的——又和他的一位姨母的女兒(就是他的表姊),有了婚約,這是他老母所主張,他心裡也十分願意,可是終覺得對不起那後花園贈銀的粵女,所以他就生了許多苦悶。苦悶之餘,他就決計出家,又逃回中國,暫在杭州靈隱寺寄跡。

  這中間又于無意中遇見了他幼時的鄉親廣東麥某,得知那贈銀的粵女,已因忠於他的原因而去世了。他悲憤之餘,就沿門托缽,回到粵南去吊這少女之墳,在路上遇見了他那乳母的兒子,也為追薦他自己的母親,已削髮為僧了。主人公好容易到了他那未婚妻的家裡,去訪問她的婢女,倒反受了一頓搶白,他終於尋不著她的墳墓。最後的一段結語為: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裡,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複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計歸省吾師靜室,複與法忍——這是他同行的一位和尚的名字——束裝就道。而不知彌天幽恨,正未有艾,吾擱筆不忍再言矣。」

  實在做得太不高明,幾乎把全篇的效力,完全打消了。

  《斷鴻零雁記》,因為帶有自敘色彩的原因,內容稍為複雜一點,文章也似乎費了許多苦心,前後共二十七章,有三萬多字,然而我覺得可取的,只有第一章的六七百字,其餘的文章裡,破綻很多,隨便舉幾個例,就譬如第四章中,乳母對主人公說:

  「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敷爾東歸之費,舍此計無所出,三郎 ,爾意雲何?」

  餘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

  你瞧,一個鄉下的無知的乳母,何以知道三郎先在東京是一個貴公子,更何以知道他出則肥馬輕裘。

  又如第七章中,主人公得了未婚妻所贈之銀,在東渡的舟中,拿出拜倫的詩來讀後,又翻譯了一大篇漢文等處,實在是畫蛇添足,使讀者的自幻觀念,完全破滅,不得不自覺到「在這裡讀虛構的小說」上去。

  還有第九章中,主人公到了日本,跟他母親妹妹到小田原龍山寺去上先祖代代的墳的時候,他的感情,應該是如何的急迫,而他在寺的山門口,竟有看取冊寺門聯,悠悠批評這「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後灰」的聯句的餘裕,實在要使讀者感到無限的滑稽。

  諸如此類,還指不勝指,我恐怕一般崇拜曼殊的青年,要出來罵我吹毛求疵,不再做下去了。

  這一回因為養病山中,偶爾讀到了曼殊大師的遺著,所以拉雜寫了這一篇感想,請讀者勿要誤會,說我在攻擊這薄命的詩人,而藉以自豪。老老實實,憑我良心說起來,我對於曼殊的漂泊的一生,是很表同情,很表敬意的,不過他的小說,尤其是《斷鴻零雁記》,我覺得不敢贊成而已。

  一九二七年五卅的午前,作於逃難養病的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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