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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音》跋


  曼殊闍黎,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多病寡言,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長江戶。四歲,伏地繪獅子頻伸狀,栩栩欲活。喜效奈良時裹頭法師裝。一日,有相士過門,見之,撫其肉髻,歎曰:「是兒高抗,當逃禪,否則非壽征也。」

  五歲,別太夫人,隨遠親西行支那,經商南海,易名蘇三郎,又號子穀。始學粵語。稍長,不事生產,奢豪愛客,肝膽照人。而遭逢身世有難言之恫。年十二,從慧龍寺住持贊初大師披剃于廣州長壽寺,法名博經。由是經行侍師惟謹,威儀嚴肅,器缽無聲。旋人博羅,坐關三月,詣雷峰海雲寺,具足三壇大戒,嗣受曹洞衣缽,任知藏于南樓古刹。四山長老極器重之,鹹歎曰:「如大德者,複何人也!」

  亡何,以師命歸廣州。時長壽寺被新學暴徒毀為圩市,法器無存。闍黎乘歐舶渡日本,奉太夫人居神奈川。太夫人令學泰西美術於上野二年,學政治于早稻田三年,一無所成。清使汪大燮以使館公費助之學陸軍八閱月,卒不屑。從此孑身傲遊,足跡遍亞洲,以是贏疾幾殆。太夫人憂之,藥師屢勸靜養,而闍黎馬背郎當,經缽飄零如故。

  嘗從西班牙莊湘處士治歐洲詞學。莊公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鴻妻之,闍黎垂淚曰:「吾證法身久,辱命奈何?」

  莊公為整資裝,遂之扶南,隨喬悉摩長老究心梵章二年,歸入靈隱山,著《梵文典》八卷,蓋仿《波彌尼八部書》。余杭章枚叔、儀征劉申叔,及印度邏罕學士序而行之。

  闍黎繪事精妙奇特,太息苦瓜和尚去後,衣缽塵土,自創新宗,不傍前人門戶。零縑斷楮,非食煙火人所能及。顧不肯多作,中原名士,不知之也。

  初,駐錫滬上,為《國民日日報》翻譯。後赴蘇州任吳中公學義務教授。繼渡湘水,登衡嶽以吊三閭大夫。複先後應聘長沙實業學堂、蒙正學堂、明德學堂、經正學堂、安徽公學、蕪湖皖江中學、金陵陸軍小學、日本西京學社、淑德畫院、南海波羅寺、盤谷青年學會、錫蘭菩提寺、〈口惹〉〈口班〉中華會館諸處,振鈴執鞭,慈悲慷慨,詔諸生以勇猛奮迅,大雄無畏,澄清天下。故其弟子多奇節孤標之士。

  前歲,池州楊仁山居士接印度摩訶菩提會曇磨波羅書,欲遣青年僧侶西來漢土,學瑜伽、禪那二宗,並屬選諸山大德,巡禮五天,踵事譯述,居士遂偕詩人陳伯嚴創辦秪垣精舍於建業城中,以為根本。函招闍黎,並招李曉暾為教師,居士自任講經。十方宗仰,極南北之盛。闍黎盡瘁三月,竟犯唾血,東歸隨太夫人居逗子櫻山。循陔之餘,惟好嘯傲山林。一時夜月照積雪,泛舟中禪寺湖,歌拜倫《哀希臘》之篇。歌已哭、哭複歌,抗音與湖水相應。舟子惶然,疑其為精神病作為。後為梵學會譯師,交遊婆羅門憂國之士,捐其所有舊藏梵本,與桂伯華、陳仲甫、章枚叔諸居士議建「梵文書藏」,人無應者,卒未成。

  闍黎雜著亦多,如《沙昆多邏》、《文學因緣》、《嶺海幽光錄》、《婆羅海濱遁跡記》、《燕子龕隨筆》、《斷鴻零雁記》、《泰西群芳名義集》、《法顯、惠生地名今釋及旅程圖》,俱絕作也,又將《燕子箋》譯為英吉利文,甫脫稿,雪鴻大家攜之瑪德利,謀刊行于歐土。

  闍黎振錫南巡,流轉星霜,雖餐啖無禁,亦猶志公之茹魚膾,六祖之在獵群耳。

  余與闍黎為遠親,猶念兒時偕闍黎隨其王父忠郎弄艇投竿於溪崖海角,或肥馬輕裘與共。曾幾何時,其王父已悲夙草。彈指闍黎年二十有八,而餘綜觀世態,萬緒悲涼,權洞上正宗監院之職,亦將十載。今夏安居松島,手寫闍黎舊著《潮音》一卷,將英譯陳元孝《崖山題奇石壁》,澹歸和尚《貽吳梅村詩》,杜牧《秦淮夜泊》,陸放翁《細雨騎驢入劍門》絕句,及漢譯雪萊《含羞草》數章刪去,複次加《拜倫年表》於末,系英吉利詩人佛子為闍黎參訂者。今與蓮華寺主重印流通,仍曰《潮音》。聖哉,響振千古,不啻馬鳴菩薩《賴吒婆羅》,當願恒河沙界,一切有情,同圓種智。會闍黎新自梵土歸來,詣其王父墓所,道過山齋,握手欷歔,淚隨聲下。爰出是篇,乞闍黎重證數言。闍黎曰:「餘離絕語言文字久矣,當人鄧尉力行正照,吾子其毋饒舌。」

  闍黎心量廓然而不可奪也。古德雲:「丈夫自有沖天氣,不向他人行處行。」闍黎當之,端為不愧。

  學人飛錫拜跋于金閣寺

  【此文為蘇曼殊自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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