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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夢記


  【作於1916年。刊於1917年12月出版的《小說大觀》第十二集,文明書局、中華書局發行。寫青年海琴的一段戀愛悲劇。海琴隨畫師汪玄度學習繪畫,與其女薇香志同道合,相互愛慕。畫師正擬為他倆定親時,海琴父母相繼病亡,靠嬸娘劉氏生活。劉氏打算將家有財資的外甥女鳳嫻許配給海琴,海琴心中不願,但又不敢言明。後劉氏與鳳嫻定計,離間海琴與薇香的感情,造成矛盾,鳳嫻乘隙而入,向海琴百般獻愛,終於使海琴產生對薇香的懷疑,將信物退回薇香。事後,海琴從奶母口中得知薇香仍對他鍾情不移,非他不嫁,方覺自己受騙。但劉氏強迫海琴與鳳嫻定婚,海琴決心離家出走,到五指山落髮為僧,薇香投河自盡。】

  吾邑汪玄度,老畫師也,其人正直,為裡黨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長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國色。玄度自教二女繪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與玄度世交,因遣之從玄度學。既三年,頗得雲林之致,而生孜孜若無能也。玄度愛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當意。生行年十二,遭母喪,父挈之博遊西樵。逾年歸,將為生行訂婚之禮,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嬸劉氏。後三年,玄度重以姻事聞于劉,劉意殊不屬,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議此,未遲也。」

  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曰:「汝愛薇香否?」

  生視地不答。

  劉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於汝,故為汝辭之耳。」

  生愈不語。

  過四日,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嫻,與薇香不上下,定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餓不可食;豈如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

  生不語如故。

  又過五日,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入,見劉與一靚妝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問所自來。

  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於汝。」

  此時女郎紅上梨窩,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道謝耶?」

  生如言,與女郎為禮,女亦筦爾,盈盈下拜,此覿面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複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殷勤調護,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複傾首以唇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于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中心愈覺搖搖,久之,微啟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

  女低鬟不應。有間,生再問曰:「嬸娘安睡未?」

  女又不應;然見生發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後,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為我侍側;矧以香盒見貽,于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茂密,及其雙窩動處,今日尚歷歷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紿我耳。執盒細瞻之,異常精好,凝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並不符協?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綜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嫻,非鳳嫻,即薇香,舍此二人,嬸娘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復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

  數日,生似愈而非愈,劉複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為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於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餘日,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裾,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明日,晨齋畢,生謁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松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為題之,生接筆構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松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白雲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撚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裡,為先人修墓。汝軟弱,於此靜養為宜,吾事畢即來看汝。」

  生聞言,戚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於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過韋媼迎面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問,公子許我乎?」

  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妳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惟嫗之命。」

  媼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

  生曰:「未之前聞。」

  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

  生曰:「深憶之。」

  第三問曰:「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

  第四問曰:「今猶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後第五問曰:「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聳然不能為辭,相顧良久,反問媼曰:「嫗那由知香盒事?」

  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媼,媼始省劉之用心,並非公子忘懷。

  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歸寺中,日思日懼,知劉果無意於薇香。

  一日,閒步至山門,見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知清秋亦垂盡矣。即以此日辭遣凡歸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淖約,自不沉煩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韋媼之踐其前約,忽而阿娟趨至,瞪目謂生曰:「公子且登樓,有事相告。」

  生果從之登樓,阿娟當窗以千里鏡授生,遙指澤邊言曰:「公子諦視之,勿誤也。」

  生引鏡臨眺,遠遠一女子,倚風獨盼,審視,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覺手足酥軟,墜鏡於地。阿娟扶之下樓,生幾半日不動。

  阿娟乘間曰:「言之,或勿訝耶?吾見此狀,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進言于公子。前時公子見問,侍湯藥者何人,吾以為薇香,今則知實為公子表妹鳳嫻也。表妹幽閒貞靜,愛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為人,公子今日殆有以見之矣。然公子當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誠不知公子于義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細。主母時亦有言,在理應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聞此女有解佩遺簪之行,則此女何得汙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見公子,以試公子懷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聲聲,謂非薇香不要。至於苦病連綿,今公子自思,豈可以金玉之質,為炫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誠能自淨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則吾亦藉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終身享有齊眉之樂。願公子審思之。」

  阿娟言畢,生注目視幾上書篋,默不一語。

  明日,阿娟引鳳嫻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問之人也。」言已遂行。鳳嫻始以輕婉之聲啟生曰:「表兄,玉體少安耶?」

  生應曰:「敬謝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葉,二人一一聽之。鳳嫻覘生睫間似有淚痕,婉慰之曰:「望蒼蒼者祐表兄無恙。」

  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發言,生果有言曰:「請表妹得閒來坐。」

  鳳嫻既去,生複悄然自念;移時即啟書篋,出花釵,以帨抆淚,然後裹之,呼阿娟告曰:「為我敬還薇姑,言公子家法嚴,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雲微雨,鳳嫻獨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鏡,鳳嫻對鏡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蘇州女子于傅粉一道,獨有神悟。蓋鳳嫻生長蘇州,好纖纖而談蘇州之事,間以昵辭,生但唯唯。繼而坐於生側,卷其指纖央生曰:「表兄試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鳳嫻微笑,執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為生著之;遂以靨親生唇際,欲言而止者再,乃囁嚅言曰:「地老天荒,吾愛無極。」言已,竟以軟玉溫香之身,寘生懷裡。

  生自還釵之後,心緒悽愴,甚於亡國。鳳嫻備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為生正在回心轉意,徐徐輸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劉即時時引生,同鳳嫻游履苑中,生益憮然,覺天下無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悅者。猛憶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虛妄。作計既定,即託病,辭劉重往鼎湖。

  劉不知生已絕意人世,頻使鳳嫻傳問,生則凡百求棄於鳳嫻;而鳳嫻濃情蜜意,日益加切。

  一日,大霧迷曼,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無聲。久之,亦似沉吟語曰:「世人夢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間,海闊天空,都無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閉眼,適其時微聞足音,憬然回顧,則鳳嫻,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謝表妹遠道臨存。」

  鳳嫻曰:「我來求教,何言謝也。」忽而愕視生曰:「表兄胡為顏色猝變?寺中風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歸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為吾憂,吾山居樂也。」

  阿娟將荔支進生,鳳嫻為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嫻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支殼雲,『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二語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

  鳳嫻方欲再言,生頗踧踖;時見天際雁群,忽而中斷,至於遙遙不見,遂對鳳嫻脫口言曰:「累勞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愛,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歸家,即於寺中長蔬拜佛,一報父母養育之恩,一修來生之果。幸表妹為白嬸娘,請嬸娘哀恕之。」

  鳳嫻聞言,蘊淚於睫,視生曰:「表兄,此言何謂?吾豈敢傳于尊嬸。須知吾身未分明,萬一尊嬸聞此言,以為吾必有所開罪于表兄,則吾與表兄,無相見之日;表兄彬彬溫藹之人,豈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牽表兄之臆,顧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甯無所聞?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問吾謬戾至於何地。嗟夫,表兄傾聽之:海潮澌澌,是吾瘞身處也!」言訖,嗚咽不已。

  此時情網彌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見鳳嫻已清瘦可憐,竟以手扶鳳嫻,恍然凝思,既而變其詞曰;「表妹既知吾言為有因,則必宥其離世之志。表妹高義干雲,吾豈無感紉在心?適所言肆甚,須知吾心房已碎,不知為計,遠望表妹憐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來。」

  鳳嫻即曰:「然則表兄知所趨避矣。」

  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歡笑,不得謂非上蒼垂湣。」

  鳳嫻此時,如石去心,複露其柔媚之態,抱生,以己頰偎生之頰,已而力加親吻,遂與生別。

  生一夕聞僧言,玄度重來寶幢養屙;攜燈參謁,則玄度病頗沉頓,二女並侍榻側。薇香見生人,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雙睫,似不欲視生也者。玄度視生,乃無一言。時方雨甚,韋媼堅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媼持燭來視,亦甚致禮敬,已而突詰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於澤畔,公子乃忽爽其約,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與之言而返,敢問公子何以對薇香?其時吾曾謁公子之門,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豈知薇香憂迫之情而憐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義重,力加勸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聞言心為一震,即倉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嘗有是約也。」

  媼思之,複曰:「是亦不能無問,然則花釵亦非公子親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釵固吾親交阿娟,令返薇香。」

  媼曰:「意何在也?」

  生曰:「此語何能答,亦不須問。今實告吾媼,吾此來鼎湖,不久當祝發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續言,乃逆吞其淚,顫聲曰:「請嫗語吾親愛之人,釵去而寸心存也。」

  媼此時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與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彌共見之,此曷為而然者耶?始吾歎公子信義多情,吾今然後知公子矣。」

  媼與生對答時,薇香潛立戶外,一一俱聞之。既返,踞椅於邑,抽刀遽欲自剄,聞其父呻楚聲,則又自止,若是者三。頃之,與芸香共寢,芸香言相生儀錶,決非負心之人。薇香鬥憶生言寸心存,猶有藕斷絲連之意,又思答媼之第一語,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誑生;則他時二人親證,自能回復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媼之言,實出至誠。知前時所見,實薇香見紿於人;愈思則愈見薇香淑質貞亮,決其人無他遇。天明,將還釵本末陳露於媼,深自引咎,乃歸寺汲汲無歡。

  無何,玄度病卒,生出資營葬於寶幢,媼遂同薇香姊妹歸鄉,生亦以劉命催歸。歸時已不見鳳嫻,生始責阿娟妄言傷正,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許吾為知言,公子當後識耳。」

  越日,劉謂生曰:「汝終日容色不悅,何也?汝須自珍重,月內我為汝定鳳嫻為婦,臘月涓吉成禮,百年之好,吾為汝慶。汝前謂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鬢尚輕,不曉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論;使其人卓然貞白,娶之不但無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細回環,所以必為汝娶鳳嫻者,門戶計耳,非我故為猜薄薇香。鳳嫻亦婉惠可愛,何悖於汝?今汝須靜聽吾言,勿為他人所惑,此男兒立身之道也。」

  生跪劉之前,力爭曰:「我負薇香,獨謂義何?」

  劉怒曰:「汝但圖博一女子歡心,視我之言為寱辭耶?」

  生此時知劉意不可挽回,時日西夕,生往敂薇香之門;韋媼肅生入,生告之故,媼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體戰動,無以致辭。忽進抱薇香於懷,兩人胸際沉浮呼吸,息息皆聞。

  良久,薇香回其含赬之面,就生微歎曰:「君既迫於家庭之命,則吾又豈容違越?願自保愛,毋以一女子傷君之懷。吾銜恩戀德,以至於今者,以君或能娶我耳。不謂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茲猶得接君眉宇,於吾福命已足,複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蔥纖,輕推生手,辭生而入,不欲以淚眼向生也。生惶懼而還,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見蹤跡,三日並無音耗。劉以薇香誘生訟於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無言,遂押薇香於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顏色憔悴,不可複言,然自念為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辭家行至虎山,盈眸寂樂,乃為僧數十晨夕,憶薇香不已;請一村嫗,潛修音問。芸香得書,辭甚瑰麗。芸香不敢泄其事,便同韋媼尋生,欲生歸,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欽州,值江上盜賊蜂起,劫芸香以去。媼望門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巨富姓陳名道者,求生之畫,累年不得,厥心違怨。偶遊虎山。忽見生,即歸具稟有司,謂生與石劍儒同黨,今潛跡沙門,恐有犯上之事。時巡撫某公,素知生名,因親往寺中,與生閒談,甚敬愛之。臨行,密以實情告生,令即去。及生離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緹騎發矣。

  生窮寒路次,由是變易姓名,鬻畫為生。兩閱月至煙村,地去大良十數裡,有老人見生行步容色可憐,款生於別館。生一夕獨坐凝思,冀伊人之入夢也。忽見鳳嫻竊步入室,容發如舊,生驚愕欲絕。鳳嫻審視生,滅燈同坐,微微太息,然後低聲言曰:「表兄勿駭。老人吾祖也,今晨聞婢輩談客窈窕無雙,又見手筆,知是表兄。比聞官府求表兄頗急,未審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但未知表兄今欲何行?」

  生默坐不應,鳳嫻雙手攬生,淒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極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書慰劉,將避地大良;鳳嫻為生備貲甚豐,將新制鳳文之綬,親為生束之。黎旦,生別鳳嫻,半月得從間道達大良,止于波羅寺。寺為明時舊構,風景大佳,生飲水讀書,狷行自喜,人間幻景,乙乙付之淡忘。僧眾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游息於寺;生瞥見一青衣,面容動靜,酷肖芸香,殷勤瞻矚,問其名居,不告。明晨,生於窗上得芸香手簡,始知薇香系獄,媼流落無方,生魂膽俱喪;束裝歸家,鳳嫻已俟生久矣。劉請釋薇香,薇香出獄,自歸屋中,空無一人。生投書薇香,盡言為僧及遇芸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輒思自裁。又恐貽生母子之忤,遂寄食於鄰媼,為人繡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勸薇香,薇香不聽也。

  忽一夕,生約薇香於疏星之下,以傷切之聲言曰:「父母雙亡,亦有何樂?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

  薇香俯首低聲曰:「知之。」

  生曰:「善,吾愛汝心神俱切,顧運與人忤,吾兩人此生終無緣分矣。今茲汝我前事,都不必提;惟吾兩人後此之心,當如何得其歸宿,則不能不於此夜今時解決之耳。」

  薇香再三歎息,乃謹容答曰:「人生為淚,死為魂耳。吾前此不曾謂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樂乎?」

  生曰:「然,事勢至是,婉戀之情當即斷絕。然而天地綿綿;我今試問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作人不?」

  薇香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女子不嫁,尋常事耶。」

  生反覆與言,終無動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終吾身不娶。嬸娘如見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於懷,言曰:「是何言耶?君殊亦未為吾計也。須知吾之處境,實不同君,君如學我,是促吾命耳。君果愛我者,舍處順而外,無第二義。望君切勿以區區為念,承順尊嬸,一不辜尊嬸之恩,二不負鳳嫻之義。吾今生雖不屬君,但得見君享團圓之福,則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則鳳嫻矗立於後,目光如何,生不能見,但聞鳳嫻微微一歎曰:「彼何人者?」

  生枯立如石人,鳳嫻即曰:「向也阿娟謂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複回視,知薇香已去,因歎曰:「賢哉薇香乎。」

  鳳嫻即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

  生仰天而噓,少間,問鳳嫻曰:「其言一一諦聽否?」

  鳳嫻但凝睇而不答;須臾,以臉伏生胸次,言曰:「表兄愛之,固其宜矣;獨弗體尊嬸之心,而雲終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締盟耶?」

  言時,嬌泣不止,生知不必更語,為扶將曰歸。

  明日,生接薇香書,書僅數言,生不食而泣,三詣薇香,終不復見。劉與鳳嫻極力慰解,會遣凡來訪,劉便使生經營行裝,與遣凡重遊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見兩麗人,騎細馬而來。其前一人,顧盼不舍,其後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隨。生知是芸香,心驟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跡兆,足不覺隨其後而步。俄至一巨閥,邑邑徘徊,至日落,忽見韋媼出,漫向生曰:「公子佳乎?」且言在欽州遇盜,與芸香分散,月前乞食經此,托天之庇,複得與芸香相會。芸香自遭劫後,江學使以重金購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兒也。

  生問薇香安居?媼聞言恨且歎曰:「尊嬸真不諒人!」遂執生手,歎喟頻頻。

  生戰慄曰:「媼語我,薇香安在?」

  媼終不答一言,生趨而返。明日,曉鐘未發,不辭遣凡而去。生與薇香慕戀事,遣凡微有所聞。爾日,遍覓生不得,即馳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細詰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許?」

  阿娟雲:「薇香自作書紿公子,謂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囑公子無庸懷顧。凶征即兆於彼夕也。」

  遣凡曰:「然則薇香死矣,汝親見其死狀否?」

  阿娟雲:「韋媼語我,有得素烏于江側者,薇香遺物也;兼囑勿言于公子。」

  遣凡沉思曰:「公子歸來,汝誠勿以此告之。」

  爾時鳳嫻在旁,泣詢生歸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見之日。」

  其後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執役僧,即生也,見遣凡不談往事。逾數月,遣凡見生山居寧謐,遂卷單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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