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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簪記


  【連載於1916年11月、 12月《新青年》雜誌第二卷第三、第四期。袁世凱復辟稱帝時,青年才子莊湜因拒絕在為袁氏勸進文字上簽名而被捕,後被杜靈遠營救獲釋。莊湜在杜家與靈遠之妹靈芳相戀,並締結婚約。此事被莊湜叔父發覺,竭力反對其侄與靈芳的自由戀愛,並軟硬兼施,迫使莊湜娶「工刺繡、通經史」的蓮佩。但莊湜專情於靈芳,誓不從命,其叔將靈芳贈予莊湜的定情物玉簪擊碎,並勸說靈芳與其侄斷絕往來。最後,蓮佩因不能獲得愛情而自殺,莊湜因精神折磨而病死,靈芳亦自縊殉情。】

  餘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罷,徘徊于南樓之上,鐘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物如恒,但與我遊者,乃不同耳。計餘前後來此凡十三次:獨遊者九次,共曇諦法師一次,共法忍禪師一次,共鄧繩侯,獨秀山民一次,今即同莊湜也。

  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遊人;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沒湖中。余忽見楊縷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裝女郎;心謂此女遊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于石步,此女風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門,以吾名字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餘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為禮,然後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余漫應曰:「然。」

  女曰:「妾為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餘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複啟餘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餘曰:「敬聞命矣。」

  女複含赧謝餘,打槳而去。

  餘此際神經,頗為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向未聞與女子交遊,此女胡為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綺齡,而私約莊湜於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餘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明日余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並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住?」

  曰:「飯後乘快車去。」

  余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為無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頭觀潮,並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餘還已燈火矣,余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雲其于六句鐘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餘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獨盼。餘曰:「露重風多,何為不歸?」

  莊湜不餘答,但握餘手,順步從餘而返。至旅邸,餘罷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餘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餘披衣即簾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莊湜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餘自後憑其肩,藉月光看其面,有無數濕痕。

  餘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餘答,但悄然以巾掩淚。餘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餘不知之,以餘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見莊湜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嚥,其心似曰:「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複吾常態,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余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餘反覆與言,終不一答。餘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憂鬱,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余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雲得一信,甯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係。吾老於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悱惻之感,何哉?

  余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輩,在放鶴亭遊覽。

  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 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畢,即聞空穀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時一青年繼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穀作抗音如前。遊人均大笑,余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余出必強莊湜同行。余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後;余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餘曰:「吾騎馬出遊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餘即曰:「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餘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餘始將前事告之,並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餘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遊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日:「否。乃叔父致我者。」

  餘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餘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願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願見之。」

  餘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余以腸病復發,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巳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

  餘曰:「早己歸去。」

  餘且答且細瞻之,則容光靡豔,丰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餘沉吟歎曰:「前後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於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

  又思:莊湜曾言不願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願見之乎?抑不願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唯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餘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余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莊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永年。故餘更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餘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雲:「湜日來忽發熱症,現住法國醫院。」

  餘馳院視之。莊湜見余,執餘手,不言亦不笑。餘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餘撫其額,熱度亦不高。餘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餘亦無言,默坐室內,可半句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者入,餘低聲以病狀問醫者。醫者謂其病症甚輕,惟神經受傷頗重,並屬余不必與談往事。醫者既行,餘出表視之,已八句鐘又十分矣。余視莊湜仍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扉,莊湜忽張目向餘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餘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于九句鐘來院。吾向醫者言明,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鐘為止。此子君曾於湖上見之,於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于叔父,于事滋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餘心始釋。然餘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於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餘複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餘鞠躬與之為禮。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範,幸何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莊湜複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願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複應曰:「知之。」

  莊湜曰:「余遊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于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復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面否?與妾同鄉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遊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余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後,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餘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餘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願者,碎之可爾!」

  餘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餘視表此時剛十句鐘矣,余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余握手,遂淒然而別。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余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余複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語,然吾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語之外。余又忽憶彼與餘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雲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余亦省識春風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餘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並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於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裡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余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餘曰:「吾非乞憐於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泠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複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蘋花耶?」

  莊湜轉以問余,餘曰:「此與蘋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泠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傍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余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餘飯後,複至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贈莊湜。莊湜靜臥榻上,昨夕之事,餘不欲重提隻字,乃絮論湖上之遊;明知此于莊湜為不入耳之言,然餘不得不如是也。餘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餘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餘曰:「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

  餘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繼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餘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照人者也。」

  餘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餘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餘曰:「雲何?」

  曰:「勸我邀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餘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史,吾嬸至愛之。」

  餘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歎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餘曰:「然則二美並愛之矣。」

  莊湜複歎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餘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餘曰:「子先覿面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游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於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餘譯以法文。餘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餘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餘之所能勝任也,於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聊名於此,願耶?』余曰『余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區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處,餘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余解免,事後棄職,周遊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遊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餘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湧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餘與之同撮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餘肩而問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幾於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于叔嬸,叔嬸都不贊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余,蕭然自去。靈運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註定,萬劫不能移也。」

  餘曰:「子既愛之,而不願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餘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複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余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餘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余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於江灣之別業。餘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籐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餘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瑁匡大眼鏡,起立向餘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餘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遊覽。」

  餘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於藤幾之上。莊湜引餘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餘,又分莊湜。餘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於爪內;餘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餘觀西苑。

  余且行且語莊湜曰:「令叔和靄可親。子試自明心跡,於事或有濟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於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余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餘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餘,即轉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余知莊湜中心已戰慄,但此時外貌矯為鎮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吝,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問,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而問曰:「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餘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複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曰:「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

  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余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餘再三問之,始曰:「餘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複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于令叔,或有轉機,亦未可料?」

  實則餘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於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餘之所惴惴者耶?

  余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余心歎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之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游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餘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則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餘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於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強顏歡笑,情郁於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苟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余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複何能至友人住宅。昔餘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餘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餘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餘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聚談。吾每日以『勳爵勳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餘問曰:「子於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鐘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

  餘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餘乃和衣而睡。

  明晨,餘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余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餘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圓。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餘購表後,又購呂宋煙二十圓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餘速往。余既至,莊湜即牽餘至臥室,細語餘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于吾嬸也。」

  餘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餘曰:「余一周之內,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唯有逃之一法。」

  餘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唯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餘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餘曰:「善,餘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然他遁,此下下策,餘不為子取也。」

  余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余,一切殷渥,餘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余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余同莊湜閒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制,囑饋公子並客。」

  莊湜受之。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餘兩人歸元座,乃斂裾坐於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裙以墨綠色絲絨制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舃,乃玄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兩耳飾鑽石作光,正如烏雲中有金星出焉。

  余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餘乃發言問曰:「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後,當往歐洲一吊新戰場。若美洲,吾不願住,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文明,而使平民日趨於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於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餘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余語莊湜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歎不語。余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餘曰:「此人于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至反不願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於眶。頃之,謂餘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餘曰:「可。」

  遂同行。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則見蓮佩迎于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雲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余等同遊。其別業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餘等乃息于春申樓,進午餐焉。當餘等憑欄俯視之際,餘見靈芳于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餘等;但莊湜與蓮佩並語,未之見,餘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雲不樂。余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於胸中。蓮佩複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餘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餘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匯,而梁園,而崔圃。遊興既闌,莊湜請于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淨。」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聖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願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餘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雲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台中人,余實驚歎斯人靈秀所鐘。餘等已觀至兩句鐘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臺,怒視坐上人,以淒麗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or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er of death; it oft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 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 and prayed and prayed: '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a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

  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余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餘等歸於旅邸。既歸,餘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淩晨,蓮佩約莊湜共餘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梨窩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餘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鐘,吾儕暫歇於此。子聽鳥聲乎?似雲:將卒歲也。」

  蓮佩聞餘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於吾人睫畔。」

  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錶鏈,玩弄不已。

  余忽見有旅客手執球網,步經客室而去,餘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於草地。餘觀彼四人擊網球,技甚精妙,餘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餘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氈,默不發言;蓮佩則偎身于莊湜之右,披髮垂于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餘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臨汝,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

  遂藉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臺中理其發,而後以絲巾淨拭其靨。餘心中甚為蓮佩淒惻,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灣,莊湜頻頻歎喟,複時時細詰侍婢。是夕餘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餘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淒聲語餘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餘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

  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於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余見莊湜戰慄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余複看莊湜,莊湜見餘,如不復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余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症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於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炫女不貞,炫士不信』,古有明訓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餘曰:「據此人病狀,乃肝經受邪之證。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歎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餘曰:「燕小姐昨夜死于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餘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餘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余返莊湜臥內,莊湜面發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餘面不轉。

  餘問:「安否?」

  累問,莊湜都如不聞。餘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歎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餘,複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餘,面色複變而為青。餘側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餘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鐘,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後靜臥。餘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後,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矣。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遊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于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同心者,有如皦日。複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圓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願訂姻緣於再世,盡燕婉于來生,自茲訣別,夫複何言?靈芳再拜。

  餘觀竟:一歎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歎蓮佩之不可複作,而靈芳此後情境,余不暇計及之矣。莊湜忽醒而吐,餘重複搓其背。莊湜吐已,語餘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後此無緣複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咽氣不復成聲。餘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餘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餘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餘是夕已震恐不堪,亦唯有靜坐吸煙,聯吸十餘枝,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鐘。余甫合眼,忽聞有人啟餘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啟餘曰:「公子氣斷矣!」

  餘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唯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複哭。

  天明,余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餘知不佳。

  時女引餘至當鋪屋角語餘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余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於眾妙山莊,餘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於墳前;蓋不忍使莊湜複見殘英。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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