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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劍記


  【載1915年8月《甲寅雜誌》第一卷第八期。敘宣統末年志士獨孤粲的愛情悲劇。廣東沒落富家子弟獨孤粲,為人孤潔耿介,因得罪權勢而潛逃深山村中,遇村姑劉阿蘭,兩相愛慕而成婚。三年後,兵亂荒村,獨孤粲攜阿蘭與其妹阿蕙逃奔香港謀生。途中,他目睹暴兵殘酷洗劫村落的慘像,救出瀕死於槍火中的農民周阿大,又搭救因不堪後母虐待想投海的孤女媚娘。在流離失所中,阿蘭兩次被逼婚出走,終於暴卒異鄉。阿蕙被迫嫁於先亡人,成了活寡。獨孤粲在悲憤之下,仗劍遠遊,為友復仇,為民除害。最後,他焚燒寶劍,與周阿大浪跡四方,不知所終。】

  廣東有書生,其先累世巨富,少失覆蔭,家漸貧,為宗親所侮。生專心篤學,三年不窺園。

  宣統末年,生行年十六,偶於市買酥餅,見貴勢導從如雲,乃生故人,請為記室參軍。生以其聚斂無厭,不許。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貴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貴人,吾能不受人之貴。」

  故人大怒,將脅之以兵。生遂逃,至欽州,易姓名曰陳善,為人灌園,帶索襤褸,傲然獨得。

  是時南境稍複雞犬之音,生常行陂澤,忽見斷山,歎其奇絕;躡石傍上,乃紅壁十裡,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嘯,久之,解衣覓虱,聞香郁然,顧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邁不群,所從來無乃遠乎?妾所居不遙,今稟祖父之命,請公子一塵游屐,使祖父得睹清輝,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異之,覘其衣,固非無縫,且絲襪粉舃,若胡姬焉。女堅請,始從。生故羸疾,女為扶將,不覺行路之遠。俄至木橋,過橋入一廬,長蘿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廳中;斯須,一老人出,須鬢皓白,可年八十許,笑揖生曰:「枉顧山藪,得無勞止?頃間吾遙見子立山上,知為孤潔寡合之士,故遣孫女致意于子。今觀子果風骨奇秀,願息吾廬,與共清談,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誠,而旨趣非凡,應聲便許。

  老人複嗟歎曰:「吾山棲五十年矣;不意今之喪亂,甚於前者。」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孫也,姊妹二人,避難來此,剛兩月耳。以某將軍淩其少弱,瀕死幸生,不圖季世險惡至於斯極也?」老人言已,悽愴不樂。

  生亦喟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傷人。於今滄海橫流,人間何世,孺子所以彷徨于此。今遇丈人,已為殊幸。孺子門戶殄瘁,浪志無生,慢而無禮,惟垂哀恕。」

  老人聆生音詞,舒閑清切,每瞻生風采,甚敬悅之。

  俄少女為設食,細語生曰:「家中但有麥飯,阿姊手制。阿姊當來侍坐……」言猶未終,一女子環步從容,與生為禮,盼倩淑麗,生所未見。

  飯時,生竊視女,少女覺之,微哂曰:「公子莫觀阿姊姿,使阿姊不安。」

  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誤觸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時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覺。

  飯罷,老人請生沐浴易衣,館生於小苑之西,器用甚潔。二女為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蕭散,歎曰:「天之待我還未薄也。」

  于時升月隱山,忽聞巴籬之南,有撫弦而歌,音調淒惻;更審聽之,乃老人長孫也。生念此女,端麗修能,貞默達禮。恍然凝思,憶番禺舉子劉文秀,美貌年少,行義甚高,與生有積素累舊之歡;此女狀貌,與劉子無參差,莫是劉子女弟耶?時女緩軫還寢。明日,生欲發問,而未果言。老人語言,往往有精義,生知為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經日,老人謂生曰:「吾二孫欲學,子其導之。」

  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臨階再拜。既已,老人謹容告二女曰:「公子人倫師表,善事公子,無負吾意也。」

  生於是日教二女屬文。長女名阿蘭,小生一歲,次女名阿蕙,小生三歲。二女天質自然,幼有神彩,生不勝其悅,而恭慎自守。二女時輕舟容與於丹山碧水之間,時淡妝雅服,試學投壺,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肅然問生曰:「今宇宙喪亂,讀書何用!識時務者,不過虛論高談,專在榮利。若夫狡人好語,志大心勞,徒殃民耳!」

  生默而不應。

  他日又進曰:「女子之行,唯貞與節。世有妄人,舍華夏貞專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習,向背速於反掌;猶學細腰,終餓死耳。」

  生聞女言,怪駭而退,喟然歎曰:「此女非壽征也。」

  無何,生寢疾甚篤;二女晨夜省視,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月餘,生稍愈,徐步登山,淩清瞰遠。二女亦隨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問生曰:「公子莫思歇否?」

  生曰:「不也。」

  此時阿蘭悵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謂之曰:「公子非獨孤粲耶?妾嘗遇姻戚雲,公子變易姓名,嘗傭於其家。姻戚固識公子有邁世之志,情意亦甚優重,特未與公子言之。請問公子果如所言否?」

  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維,遂問阿蘭曰:「識劉文秀乎?」

  阿蘭驚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亂渡江,兄忽失蹤。後聞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許。妾亦嘗聞兄言,朋輩中,有一奇士,姓獨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輝久矣,不圖得親侍公子之側。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詔妾曰,『獨孤公子,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實奉神人之詔。妾早失父母,公子豈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質乎?」

  言畢,以首伏生肩上,淒然下泣,生亦嗟歎無言。

  忽聞阿蕙在側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擾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豈是忍人;悲乃不倫,不如扶公子歸耳。」

  時夜將午,忽紅光燭天,老人執生臂曰:「噫,亂兵已至此矣。」言已,長揖生曰:「吾老,不復久居於世;我但深念二孫。吾久將阿蘭許字于子,阿蕙長成,姻親之事,亦托於子」

  老人言畢,撫其二孫慟極,嘔血而死。生與二女,魂飛神喪;時有流彈中屋,屋頂破,三人遂葬老人于屋側。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憐,他鄉未必可止,吾必護之至香港,使自謀生,不負老人之托。時二女方哭於新墳之側,生勉攜之至山腳,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已二日,舍舟登陸,憔悴困苦,不可複言。村間煙火已絕,路無行人,但有死屍而已。此時萬籟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牽生手,一手指叢屍中,悄語生曰:「此屍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趨前問屍曰:「子能起耶?」

  屍曰:「苦哉,吾被彈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寧不立為齏粉?暴兵以半日殺盡此村人口;此雖下裡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織而衣,素未聞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為戲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續言曰:「吾有老母愛弟,並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繼而吾中彈,忍痛潛臥屍中,經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謝上蒼助我。此去不遠,為吾田莊,汝三人且同留止,暫避凶頑。」

  生扶其人,徐步至莊。莊內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圍柵之側,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於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餓。過三朝,其人出村邊一望,閘口有木片釘塞,傍貼黃榜朱字雲:

  此是鬼村,行人莫入

  其人歸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鹹相戒不敢近,不知猶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數朝,有人於閘口潛窺,見生等形狀枯瘦,疑為行屍;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

  忽有一人窺見阿大,問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見此人是鄰村舊識,具陳本末;且言,有友攜妹,欲詣前村求食,求友為先容,庶不見疑為鬼魅。友遂開閘,與四人行至其家。

  友曰:「村人父老,死亡過半,幼少者亦隨亂兵而謀衣食。」

  友出資為四人略置衣服。停數日,阿大瘡處已平,四人雇帆船,風順,五日達於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輔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見二女婉慧可愛,大悅。姨氏止有一子,歲歲往外國經商,姨氏每顧二女,事事過人,頗慰晚景。周大即留為綱紀。生自是如釋重負,一日,與阿蘭連臂登赤柱山,望海神傷。

  生顧阿蘭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於此。」

  阿蘭聞之,戚然改容,幾半日不言;俄低鬟問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從僧道異人卻食吞氣耳。」

  阿蘭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歡好,庶不負公子之義;使妾殞歿,亦無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窮羸弱,何足以當。」

  女凝思久之,顧生曰:「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聞言,聳然掣阿蘭之手,歔欷不能自勝矣。

  此時,阿蘭深感嬌泣,言曰:「士固有志。妾與妹氏居此,盼眄公子歸來。」

  生諾,二女便資給于生,莫知去處;阿蘭再三歎息。

  其年香港霍亂其厲,姨氏挈二女移寓邊州,沿海風光秀麗。二女日與漁婦閒話,亦覺悠然自得。

  姨氏閑向阿蘭曰:「語雲,『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汝姨母為汝關懷久矣。吾有梁姓外孫,才貌相兼,家道頗贍。吾昨以求親之事,聞於外氏,外氏甚悅。但願汝福慧雙修,以慰吾念也。」

  阿蘭聞語,視地久之,具以誠告其姨氏曰:「吾舍獨孤公子外,無心屬之人。今雖他適,公子固信士,異日必歸。請姨母勿以為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則佳,然其人窮到無袴,安足偶吾嬌女?吾非不重公子為人,試思吾殘年向盡,安忍見吾嬌女度貧賤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論門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蘭曰:「士患無德義,不患無財。人雖貧公子,吾不貧公子也。」

  他日,姨氏複勸阿蘭罷其前約,阿蘭終不改其素志,致于九喻。姨氏怒,阿蘭日夜悒怏,都不寢食。

  經一月,生更無消息。阿蘭知村間風俗劣,有搶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潛至香港,傭于上環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為義女。

  女居停有外甥莫氏來省,忽窺見女,以為非人世所有。及歸,神已癡矣。父母苦問之,始得其故,於是遣人至伍家說意旨,居停欣然許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蘭曰:「古有明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吾今為汝覓得嘉婿矣,則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嘗遊學于大鹿國,得博士銜,人稱洋狀元。今在胡人鬻餅之肆,任二等書記,吾為汝賀。」

  阿蘭聞言不答,居停以為阿蘭心許矣。

  過三日,阿蘭知期已逼,長歎曰:「人皆以我為貿易;我無心以甯,無顏以居,我終浪跡以避之耳。」遂行。

  時薄暮,于九龍岸邊,逢一女子,年猶未笄,斂裾將赴水死。阿蘭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余曰眉娘。繼母遇我無恩,往往以炭火燒餘足,備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問。鄰居有老嫗,勸余至石塘為娼,謂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擇人而事。嫗之言雖穢;然細思嫗實至情之人,嫗之外,更無一人湣我喻我者為可哀耳。」言已,哭泣甚哀。

  阿蘭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撫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內有金數鐶,可與汝潛遁他方,暫覓投身之處。」

  女感阿蘭言,從之。二人以灰炭自汙其面,為乞婦狀。旬日,至東館西,約十裡,日將西墜,有軍將似留學生,策馬而至,見二女勒馬欲回。二女拜跪馬前求食,軍將笑,以手探鞍舉一人腿示二女曰:「吾儕以此度日,今僅餘一腿,爾曹猶欲問鼎耶?」

  言已,縱轡而去。二女驚駭欲絕,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歸。

  二女問:「是間有亂否?何以軍中以人肉為糧也?」

  老者不答,女凡三四問,老者厲聲曰:「一何少見;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幾忘之。」

  言已,出心且行且嚼。二女見狀,憂迫特甚,此村以人為食,他事豈複可問;然日暮窮途,無可為計。二女相攜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應,款對頗周。店內舊劣不堪,後有小門,鄰屋即主人所居,無門相通。主人既出,倒鎖店門歸寢。

  時夜將半,阿蘭忽聞隔屋有老人細聲笑曰:「女子之肉,嫩滑無倫。」

  又聞女主人笑聲。阿蘭就板縫中潛窺,則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鏽。」

  老者曰:「吾當磨之。」

  言已,向床下牽出一蒲箱。老者方啟箱取刀,阿蘭命眉娘即起,輕拔後關而遁。既出,於疏籬外覘之,老者燈下磨刀,窣窣有聲。二女急走,時有新月,至村側東轉有堤,見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覺甚空虛;遽入,中如小室,上有數孔通光,女心稍安。阿蘭更於草下得一箱甚重,審其為富人之物,旁有駝毛氈,氣枕,以及裡丁餅乾十數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備不時之需者。二女分餅乾一罐,納袋中,餘無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顧村中,積水彌望。繼有淒厲之聲,隨風而至,始知大水為災。二女於村廟中,得破鼓,僅容二人,遂乘之,順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數日中,見難民出沒,絕為淒慘,頻以餅乾分贈之。

  眉娘為阿蘭言曰:「吾記得幼時,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隨外大父,止于屋背。同村有貧富二人,亦息樹間,經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將盡,貧者止餘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飼豬之物。」

  「富人探囊,出一金錠示貧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與汝此金。』貧者以一薯易金。久之,複出一錠,向貧者言如前。貧者實饑,而心未決。」

  「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邊發紅光,明後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辦?』貧者心動,竟從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貧者饑甚,垂死,富人視之恝然。訖貧者氣絕,富人徐將所予二金錠取還,推其屍水中。入夜,水果退。」

  「吾外祖見富人大惡,取楯擊其頭;富人不顧,但雙手堅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錠也。」

  阿蘭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為安身立命之理,可歎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親愛愈極。閱兩月,阿蘭暴病卒於道中。彌留之際,三呼獨孤公子,氣斷猶含笑也。

  眉娘顧左右悄無人居,時夜已深,行入林中,遙見有燈火之光。既至,有宅門,徘徊獨泣。俄有人出問故,眉娘跽曰:「吾乞兒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對眉娘曰:「我是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將阿蘭屍殯殮。見眉娘眉如細柳,容顏朗秀,夫妻倍憐之,視如己女。

  居數月,夫妻攜眉娘往南雄販布,頗得資。將歸,過始興縣南驛三十裡外,夜投逆旅。遇賊,殺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錢財。方登船,見一男子馳至,捉賊左腕,揮劍斷之,三賊奔走。問眉娘何處人,眉娘掩涕拜謝,具言身世所經。

  男子聞眉娘說阿蘭名字,默行數步,擲劍於地,仰天澘然曰:「阿蘭竟去人寰,我流離四方,友仇未複。阿蘭在幽冥之中,必能諒我。」

  眉娘聽男子言此,回身怒詰之曰:「籲,若即吾姊臨命所呼之獨孤氏耶?負心若此!試問吾姊,停辛佇苦,以待何人?吾誠不願見若。」

  言訖,於地取劍,欲自刎,生奪劍阻之;更欲躍身江流,亦未果願。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聞姊有胞妹在邊州,汝能送我到邊州,見妹氏,返九龍,省吾父,然後死無憾耳。」

  生善其志行,從之。收劍卷之,如卷鞁帶,與眉娘上賊船。解維,過湜江,下汝水,六日達紅梅驛。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見疑。尋到邊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於海岸拾貝殼。二人見生,非常歡愜;及眉娘述其姊行狀畢,阿蕙慟哭失聲,思往謁姊氏墓,又不知處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龍,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門,即訪鄰嫗;嫗即前日勸眉娘當娼者也,見眉娘,驚視,愀然問曰:「吾久不見汝。汝繼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無故而逝,或未知歟?」

  言時就眉娘耳語再四,已而搖頭歎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仰,嫗慰之曰:「汝今後可住吾許。汝母見汝,必殺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頻欲自死,嫗頻救之。

  嫗一夕語眉娘曰:「汝未聞吾少年之事,有甚於汝萬萬倍,今為汝言之,或能減汝悲懷。」

  「吾實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楊,是雲和人,有田十畝,娶吾母沈氏,頗有賢德,為鄉黨所推。吾父終日縱酒,家計日艱。吾生而腰細,人咸呼曰『細腰』。六歲,慈母以時病棄養,吾父將余托外氏;即往申江,購一牛頭車,為行客載重,亦頗得錢。然每為東洋車夫藐視,遂易其業,購一東洋車,得資倍於前,而又苦馬夫淩辱。」

  「吾父歎曰,『使吾為馬夫,亦當受制於汽車夫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裡賽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車。偶於酒樓下,與同業者閒談,吾父因問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業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雲之雛妓耶?彩雲為洪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撮小影。及狀元死,彩雲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軍元帥瓦德斯辦外交,玻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轂之臣,乃慕彩雲之風流,詔入禁內,常策駿馬,出入宮門。是故人又歎之曰,「曾臥龍床者。」又聞任長嘗充彩雲譯官;今彩雲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髮之感耳。』」

  「吾父聞至此,不覺鼓掌而歎曰,『然則此人亦名留青史矣。』」

  「吾父思久之,私謂,『此一粉頭耳,計今夕車所停二十余處,顧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歲之需。思吾女細腰已長成,容貌勝此女多多,吾何不攜來,令學歌舞,吾何愁不為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歲,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蘇州婦人,命余呼之為母。明年,余藝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揾淚也。吾父得資,僅足度日及吸煙之費。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贖餘歸。初余落籍,吾父僅收四十金,而是時餘身價已漲至三千;吾父何處得金贖吾,唯有忍淚吞聲而已。」

  「更一年,吾父一貧如故,來申欲一見餘面,假母亦不見許。吾饑不加食,塞不加絮。房中有侍兒曰阿崔,容態潤媚,客多悅之,常與我商量曰,『身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強顏歡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餘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視過客,無一善裔,正如過客之視余儕,無一貞靜之人也。」

  「逾日,有廣東胡別駕,慨然以四千金為余脫籍。餘喜不自勝,以為從此可報父恩于萬一;豈知餘出苦海,而吾父已歿數月,亦實命不猶也已。吾夫帶餘來香港,家人與我均無緣分。我身世至此,雖欲上順翁姑,下懷弟妹,而翁姑弟妹,咸以我為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虛詞詭說,視我為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樂,豈有人生之趣?我委頓床枕之日,即秋扇見捐之時。我在雲和雖貧窶,或有鄉人湣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誰複能一顧耶?」

  嫗言畢,於燈下重理其麻,續曰:「吾今日日為店家壓麻為線,可得少資自贍,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聽嫗言,低鬟垂淚久之,婉語慰嫗曰:「嫗勿憂。吾聞天無絕人之理,吾當為奴婢,覓一棲身之所,然後助嫗度日,接歡笑。」

  嫗聞言喜極,抱眉娘哭曰:「謝上蒼憐我也。」

  眉娘乃傭身於煙館,夕宿嫗家。忽一日,眉娘見獨孤生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煙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覓汝久矣,汝非蔣少軒之友乎?何以始謀其財,繼害其命,而終奪其妻也?」

  煙客驚震,跪於地曰:「吾知罪過。吾與少軒在東陽讀書,甚相友愛。吾之所以至今日窮無所依者,均聽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軒同學。吾今殊追悔前此所為,望饒命也。」

  生即出劍割其兩耳,縱之去。時坐客皆歔欷感歎;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無恙。煙館主人,備聞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義,而歎眉娘之苦。主人遂請于生及嫗,收眉娘為髮妻。後眉娘兒女成群,遇嫗如己母。

  生為其友復仇之後,喜眉娘有托,即赴邊州,既見周大,問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無所苦否?」

  周大淚漣漣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詳。周大曰:「初阿蘭去後,姨氏即將阿蕙許嫁梁姓外孫,而不與阿蕙言其事。今春過門之期將至,始具言于阿蕙,阿蕙故婉順,不逆姨氏意。詎知阿蕙嫁前數日,梁氏子發癆而卒。

  「姨氏問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許于前,何悔於後?』」

  「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門亦無人過問。』」

  「阿蕙遂依期出嫁,吾亦隨往。其家故巨宅,先見一老蒼頭,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禮堂,紅燈綠彩;阿蕙扶侍女,並木主行婚禮既畢。旋過鄰廳,即其夫喪屋也,四顧一白如雪。其姑乃將縞素衣物,親為阿蕙易之,阿蕙即散發跪其夫靈前,慟哭盡禮,吾不忍久視。既歸,常念阿蕙幽閒貞靜,今世殆若鳳毛麟角。阿蕙時一歸省姨氏,言翁姑視之甚厚,未嘗言及身世。如阿蕙者,複何人也?」

  周大言訖,生默不一言,出腰間劍令周大焚之,如焚紙焉。自後粵人亦無複有見生及周大者雲。惟阿蕙每於零雨連綿之際,念其大父,阿姊,獨孤公子不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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