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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紅淚記


  【載1914年5月《民國雜誌》第一卷第一期。未完結。小說寫清朝末年「天下大亂」,燕影生辭去高等學校之職,「倉皇歸省」。在舟中見一蔔者,四目相接,「似欲有言而弗言」。歸家後一日,燕影生外出遊山,不覺至一僻壤之處,水光山色,疑為仙境。「隱約中,見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漁,神采英毅」。老者邀燕影生同歸居處,且曰,此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往來唯農夫田老。老者家中,懸劍一柄,與燕影生交談,「均劍術家言」。 日暮, 老者女兒以小舟送生歸家,兩人不覺互生愛慕之意。明日,燕影生複訪老者。老者又向其「言劍法」,燕影生跪求受業。從此,就在老者處習練劍術。一日,老人之弟來,原是先前舟中所遇「蔔者」。「卜者」出示燕影生小照一張,言此為早年一女郎所貽,女郎且曾言「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蔔者」又言,今此女郎情愫已達君前,故小照可歸還本人了……】

  第一章

  涒歎之歲,天下大亂,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倉皇歸省。平明,辭高等學堂,諸生鹹返鄉間。堂中唯余工役輩集廚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禍。街上不通行旅,唯見亂兵攢刃蹀躞。生盡棄書麓,促步出城,至小南門。童謠雲,「職方賤如狗,將軍滿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咸掬萬愁于面,蓋自他方避難而來,默不一語,輒相窺望。時有卜者為人言休咎,生靜立人叢中,心儀蔔者俊邁有風;蔔者亦數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內炮聲不斷,舟中人始大嘩,或有掩淚無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啟舷。舟行可數裡,生回注城樓之上,黑煙突突四起。是日天氣陰晦,沿途風柳飄蕭,生但默禱梵天帝釋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亂本屬司空見慣也。

  亡何,生既寧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飛鸞餅子。母見生大喜曰:「謝上蒼祐吾兒無恙,果歸矣。」即傳言侍女陳晚膳,生視之,紅豆飯也。

  母言:「今日為重九佳節,家中食羅睺羅飯,年年如此。」

  飯後,女弟問生亂事甚煩。生垂涕曰:「嗟夫,四維不張,生民塗炭,寧有不亡國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顏色可耳。」

  一日,母命遊聖恩寺;聖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陽樓,觀濤三日。複經西北,涉二小水,不復知遠近矣。忽至一處,湖水周環新柳,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更前則為山谷。生心謂人間無此清逸,徘徊流盼,微聞異音如鳴環佩。母雲:「大有景處,昔人稱彈箏穀,殆指此歟?」生解騎扶將母氏,賃漁莊居焉。時為暮春,猶帶微寒,斜月窺簾,花香積水。生乍聽疏籬之外,有人低詠曰:

  石龜尚懷海,我寧亡故鄉。

  生審此聲淒麗,必出自女子,心生怪異。

  翌日,天朗無雲,湖水澄碧。生辭母氏出廬,縱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脈,起伏曲折,知遊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數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窺之,見飛泉之下,有石樑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覺穿榕林而出,水天彌望,生不知其為湖為海。讀吾書者思之,夫人遭逢世變,豈無江湖山藪之思?況複深於患憂如生者。

  生凝佇覺盈眸寂樂,沾戀不去。忽隱約中,見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漁,神采英毅,惟老態若驪龍矣。因迤邐就老人之側,微叩之曰:「叟之漁:漁者之漁,抑隱者之漁?可得聞乎。」

  老人聞言,始舉首矚生,自顧及踵;少須,答曰:「善哉,客之問也。無思無慮,縱意所如,漁者之漁,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嚴子陵,名垂青史,後世賢之,此隱者之漁;夫隱者固非釣魚而釣名耳,老夫何與焉。」

  老人言至此,收拾釣竿,以手指南岩樹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間,曆十餘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話不過農夫田父。老夫觀客玄默有儀,無誘慕於世偽者,客其一塵遊屐乎?

  生恭謹答曰:「小子既入仙鄉,此生難得。今叟見招,敢不如命。」

  生隨老人行,山角凡四轉,泉水激石,泠泠作響。既見柳岸,複行半裡,得板橋。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訖,又導生行,板橋渡已,乃遏竹圍,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當來見客。客了無凡骨,可為吾友。」生重複致謝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見竹壁懸爛劍一柄,幾上奇石如鬥大,外無他物。忽爾,老人攜其女入,修臂下垂,與生為禮。生正視之,密發虛鬟,非同凡豔。生問老人姓氏,並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搖其首;久之,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歡。少選,老人之女捧果以進,置石幾上,果丹色,大於雞子,生所未見。詢之老人,老人曰:「碩果,此土終歲產之;客食十枚,可盡日無饑渴,老夫數枚足矣。」

  生剝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實一粒如豆。老人雲:「此核可為藥,用治外傷。」

  食果畢,老人為生談者,均劍術家言,蟬聯不覺日暮;生請告辭,歸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當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鄰岸姨家,子明日請再臨存,或客吾許,可乎?」

  生以母氏同來,因約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謁。老人佇立岸上,女領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見老人顏色。時日落崦嵫,微風送棹。生自念如是風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複感老人情極真樸,以為天壤間安得如是境域?實令生無從著思。猛憶老人垂綸之際,面帶深憂極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俠之流歟?生此時心事乃如潮湧,於是正襟危坐,徑問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見教也。」

  女頳然良久,嚶然而呻曰:「吾稟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隱懷,先生善人,異日或有以奉述于先生之前耳。昨日馬上郎君,投止姨氏鄰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誠不慧也。不慧奉母遊名刹,不圖失道至此;然母氏正樂是間風物。敢問名姝,昨日黃昏,何人誦陸機詩句者?名姝其或識斯人否?」

  女聞生言,低首無語。生視女雙窩已泛淡紅,複視女兩手瑩潔如雪,襯以蔚藍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視前岸,漁燈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啟女曰:「余母望餘久,敬謝名姝棹我歸來。不然,吾步行,母氏遲餘矣。」女無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與絕代名姝晉接之言,即亦吾書發凡也。

  第二章

  明日,晨曦在樹,生複至老人許。老人遇生備極友愛,但仍絮絮向生言劍法。生生平未嘗學劍,顧聆老人言心動,跪求受業。老人思少間,慨然曰:「諾。」於是出劍授生,循循誘掖,生奉老人惟謹;不覺木葉戰風,清秋亦垂盡矣。

  一日,女肅然謂生曰:「吾聞人生哀樂,察其眉可知;然則先生亦有憂患乎?」

  鶯吭一發,生已淚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己而出纖手扶生腰圍,令坐於樹根之上,低聲曰:「先生千萬珍重。晨來見先生鬱鬱,是以不能無問,幸恕唐突耳?」

  生聞言,不禁感動於懷;心念此女肝膽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儀佳也。然吾今生雖抱百憂,又奚可申訴於嬰嬰婉婉者之前?唯蒼蒼者知吾心事耳。嘗聞老人言:此女劍術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俠骨,斯人真曠劫難逢者矣。生尋思至此,立墜於情網之中,不自覺也。

  忽爾,老人偕一新客至生側,謂曰:「此吾弟,剛自外歸。」

  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棖觸,揖而問之曰:「長者似曾相識?」

  其人亦長揖答曰:「前此舟中蔔者,憶念之乎?」

  生始灑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時絕行跡,說時無說蹤:行說若到,則垛生招箭;行說未明,則神鋒劃斷。就使說無滲漏,行不迷方,猶滯瞉漏在。若是大鵬金翅,奮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駒,馳驟四方八極。不取次啖啄,不隨處埋身,且總不依倚。還有履踐分也無,刹刹塵塵是要津。」

  生恍然大悅曰:「得聆謦欬,實屬前緣。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驟執生手,喟然歎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輝久矣,顧為羅網所隔。不憶江上吾屢欲與良友晤談而未果耶?然吾既斷彼傖右臂,今對良友,可告無愧。彼傖者,耀武揚威,殘賊人民之某將軍也,姑隱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語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義干雲,博學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副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臨別親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為口述,妾雖飄瞥,依然無恙,並為妾貢其誠款。或者上蒼見憐,異日猶有把晤之期,報恩于萬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淚如綆緋。鄙人故珍藏之。今茲女郎情愫已達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還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網之罥人也。此女以無玷之質,生逢喪亂,遇人不淑,致今流離失所。然而哀鴻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雲無恙,深感天心仁愛,複願長者為言其詳。」

  其人撫膺續曰:「昔黃帝有涿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至於任俠之流,為人排難解紛,亦所受於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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