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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韓秉國書


  〔元豐八年二月二十九日作〕

  光啟:丁通直來,蒙貺書,審起居安和,至喜。示諭見與景仁書,似怪論議有所不同,此何言哉?朋友道廢久矣,光述中和論,所以必欲呈秉國者,正為求切磋琢磨,庶幾近是耳,豈欲秉國雷同而已。雅聞秉國有論,光不勝其喜,故因景仁請見之,何謂怪也?然光至愚,于秉國之論,猶有所未達者,請試陳之,惟秉國擇焉。秉國云:「中之說有二,對外而言一也,無過與不及一也。」此誠如諭。然中者,皆不近四旁之名也。指形而言之,則有中有外;指德而言之,則有和。此書以中庸為名,其所指者,蓋德也,非形也。

  如秉國所諭,則中庸應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及其既發謂之外。」不則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虛,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乃相應也。秉國又云:「虛則明,塞則暗。」此誠如所諭。然所謂虛者,非空洞無物之謂也,不以好惡利害蔽其明是也。夫心,動物也,一息之間,升天沉淵,周流四海,固不肯兀然如木石也。惟賢者治之,能止於一,擇其所止,莫如中庸。故虞書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也。凡人固有無喜怒哀樂之時,當此之際,其心必有所在。小人則追求嗜好,靡所不之,帷君子能自處於中庸之地,不動以待事也。大學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又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於信。」言所止各有在也。

  荀子曰:「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亦言所定在於德也。又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心未嘗不藏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謂之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然則虛者固不為空洞無物,靜者固不謂兀然而木石也。凡曰虛、曰靜、曰定雲者,如《大學》與荀卿之言,則得中而近道矣;如佛、老之言,則失中而遠道矣。光所以不好佛老者,正謂其不得中道,可言而不可行故也。借使有人真能獨居宴坐,屏物棄事,以求虛無寂滅,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及有物歘然來感之,必未免出應之,則其喜怒哀樂未必皆能中節也。曷若治心養氣,專以中為事,動靜語默,飲食起居,未始不在乎中,則物雖輻湊橫至,一以中待之,無有不中節者矣。

  秉國又引王輔嗣解「複其見天地之心」,以證虛無為眾本之所自出。夫萬物之有,誠皆出於無,然既有,則不可以無治之矣。常病輔嗣好以老、莊解易,恐非易之本指,未足以為據也。輔嗣以雷動風行運變萬化為非天之心,然則為此者果誰邪?夫雷風日月山澤,此天地所以生成萬物者也。若皆寂然至無,則萬物何所資仰邪?天地之有雲雷風雨,猶人之有喜怒哀樂,必不能無,亦不可無也。故易曰:「雲行雨施,品物流形。」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但動靜有節,隱見有時,不可過與不及,過與不及皆為災害。必得中然後和,和然後能育萬物也。自有天地以來,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動極則靜,靜極則動;盛極則衰,衰極則盛;否極則泰,泰極則否,若循環之無端,萬物莫不由之,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皆天地之心。

  然複者,陽生之卦也。天地之大德曰生,故聖人贊之曰:「複其見天地之心乎!」言天地之道,雖一往一來,本以好生為心也。易道幽深,而輒敢妄為之解,其罪甚大,亦不自識其是與非也。抑求之空言,不若驗之實事。竊聞秉國平日好習靜,光不勝區區,願秉國試輟習靜之心,以為習中之心,動靜語默,飲食起居,皆在於中,勿須臾離也。久而觀其所得所失,孰少孰多,則秉國必自得之矣,豈待光之煩言哉?愚慮如此,所不及者,不惜更示。不宣。光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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