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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第七十二 議辨策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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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卑臨尊議 大傳以為武王克商,祀於牧室,追王太王、王季、文王,不以卑臨尊也。夫父子之間,譬猶天地之體殊,君臣之位絕,尊卑之分,天性自然。是以子雖為天子,無害父之尊;父雖為士子,不敢先之。人道之大倫,古今之通義也。武王纂紹前跡,登隆基緒,追尊先世,告成王業,蓋以推功歸美,崇戴前人,非謂身臨四海之尊,不可以諸侯為祖父也。竊謂記禮者探于聖人之旨失之。何則?太王、王季、文王追褒既盛,則太王之前,公劉、不窋之倫尚為以卑臨尊,未得謂之順也。然則追稱繼號,終已無窮,豈可行哉! 謹案武成曰:「大王肇基王跡,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勳。」又《周頌》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大雅》曰:「維此王季,受祿無喪,奄有四方。」至言文王受命非一,不可悉著。然則周之王跡,肇于大王,茂于王季,成于文王,終於武王。武王既有四海,追思王跡之所由興,積功開業之艱難,是故推三世而王之,以明非己功,藉祖宗之餘烈也。聖人之志昭晣若此,而謂之不欲以卑臨尊,其為失也大矣。 且夫以大王之仁愛勤勞,王季之孝友光明,文王之布德行化,討叛懷柔,三分天下之諸侯而有其二,謙畏天命,不輯大勳以授聖子。武王因累世之基,用既王之周,推已亡之商,而取天位,臨四海,朝諸侯,雖以中庸之君處之,猶不敢蓋其祖宗之勳,謂天祿由己而成,徒以私意追王祖宗,不使諸侯臨天子之尊而已。況于武王大聖,豈得爾哉?《泰誓》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夫武王歸美前人之意如此,追王之理豈不明與? ▼情辨 應幾有子,生十年而喪之,應幾悲哀甚,既而自諭曰:「是何益哉?昔者吾嘗聞於有道者矣,曰:『死而悲哀者,情也。死生有時,長短有命,知其物理之常,不足悲者,道也。故其始也,悲不自製,情勝道也;及其久也,悲日益衰,而理可以奪,道勝情也』。予常以為知言。」 光辨之曰:「是非有道者之言也。夫情與道一體也,何嘗相離哉?始死而悲者,道當然也;久而寖衰者,亦道當然也。故始死而不悲,是犲狼也;悲而傷生,是忘親也。犲狼不可,忘親亦不可,是以聖人制服,日遠日輕,有時而除之。若此者非它,皆順人情而為之也。夫情者,水也,道者,防也;情者馬也,道者,禦也。水不防則泛溢蕩潏,無所不敗也;馬不禦則騰走奔放,無所不之也。防之禦之,然後洋洋焉注夫海,駸駸焉就夫道。由是觀之,情與道何嘗交勝哉!」 ▼善惡混辨 孟子以為人性善,其不善者,外物誘之也。荀子以為人性惡,其善者,聖人之教之也。是皆得其偏而遺其大體也。夫性者,人之所受於天以生者也,善與惡必兼有之。是故雖聖人不能無惡,雖愚人不能無善,其所受多少之間則殊矣。善至多而惡至少,則為聖人;惡至多而善至少,則為愚人;善惡相半,則為中人。 聖人之惡不能勝其善,愚人之善不能勝其惡,不勝則從而亡矣。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雖然,不學則善日消而惡日滋,學焉則惡日消而善日滋。故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必曰聖人無惡,則安用學矣?必曰愚人無善,則安用教矣?譬之于田,稻梁藜莠相與並生,善治田者,耘其藜莠而養其稻梁,不善治田者反之;善治性者,長其善而去其惡,不善治性者反之。《孟子》以為仁義禮智皆出乎性者也,是豈可謂之不然乎? 然不知暴慢貪惑亦出乎性也。是知稻梁之生於田,而不知藜莠之亦生於田也。荀子以為「爭奪殘賊之心,人之所生而有也,不以師法禮義正之,則悖亂而不治。」是豈可謂之不然乎?然殊不知慈愛羞愧之心亦生而有也,是知藜莠之生於田,而不知稻梁之亦生於田也。故揚子以謂「人之性善惡混。」混者,善惡雜處於身中之謂也,顧人擇而修之何如耳。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斯理也,豈不曉然明白矣哉!如孟子之言,所謂長善者也;如荀子之言,所謂去惡者也;楊子則兼之矣。韓文公解楊子之言,以為始也混而今也善惡,亦非知楊子者也。 ▼賢良策 〔邵興宗令餘為之。皇祐四年。〕 國家比下詔書,以延天下豪俊之士,待之以不次之位。豈特以學問之富為賢良,文辭之麗為方正邪?蓋思得先古之至道,當今要務,施之於事,以安元元。此主上所以側席而求,寤寐而思者也。今子大夫褎然為舉首,固當有以副所以待之之意,而不愧乎其名矣。言及之而不言,則幾於所謂隱者乎? 昔三代之王也,遠者八百載,近者不減四百。後世王天下者,鮮能及之。陵夷衰微,至於五代,或四三年。敢問前之所以延者,豈世有哲王以守其業?後之所以蹙者,豈繼嗣不肖,不能享其功歟?抑繇祖宗建法垂統,明備固密,子孫不能敗邪? 至治之世,耕者讓畔,漁者讓澤。今國家修明禮義,以切勵天下久矣,而退讓之風未甚行於朝,爭奪之俗未盡絕於野。秋毫之利,捐仁廢誼而為之而不恥,上下病之而不能革也。又內外百吏,或侵牟細民,苟不得其欲,則轉賞為罰,倒直為曲,冤痛失職,籲嗟滿道,雖待之以重誅嚴刑,而不能止也。茲二者,豈世俗澆訛,不可複振,將教之禁之之道有所未備也? 漢有天下,至於孝文,才三十年,而帛朽於庫,粟流於庾。國家平定宇內,向九十載,而公私之積,日以凋耗。議者推測其故,而未能明也,憂者雖眾,而莫能謀也。敢問所以明之謀之,亦有其術歟?又若韓非之五蠧,荀悅之三遊,此皆先世之患,而今猶未息者也,將何道以息之?至於朝政之善有所未盡,黎庶之病有所未聞,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條析陳之,靡有所遺,有司將以複於上而行焉。母悼後害,以枉執事,苞忠隱知而不自盡,以取美祿榮名而已。 ▼策問五道 §第一道 問:昔季路、冉有、公西華、曾晳間居縱言,各陳其志。趙文子觀于九原,以為死者可作,想慕隨會之為人。夫材性散殊,不可致之於一塗;愛尚不同,不可納之於一趣。吾子懷材抱器,待時而用,前言往行,心所常存。然則志于道者何術?慕于古者何人?當位得時,施于政而何尚?修身立行,選于德而何從?蓋聞「言不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今聽者雖非昔人之明,而亦未為不知已,則其言也,可無隱焉。 §第二道 問:昔者堯遭洪水,諮于四嶽曰:「有能俾乂。」四嶽薦鯀。堯曰:「籲,咈哉!方命圯族。」則知鯀之不可用亦明矣。四嶽複薦曰:「試可乃已。」堯遂命之治水。九年,功用不成,然後黜之而興禹焉。夫唐堯聖人之盛者,舉事興為,豈容過差?顧後之學者不能辨明耳。不然,使不善之人任事九年,蒸民氾濫,所廢者大,所害者廣,然後去之。仁聖用心,固不如此。愚智有涯,不能測遠,吾子其辨焉。 §第三道 問:稽於《經》《傳》,帝王之際,玉帛諸侯,亡慮萬國。當是之時,聲教所被,東不踰海,西距流沙,南不盡荊蠻,北不及獯鬻。以五服之民,養萬國之君,公有羨積,私有余儲,征伐朝貢,無歲而無,鹹岀其中,未嘗匱乏。今國家奄有萬方,囊括禹跡,加以兵革不試,垂三十年。累聖恭儉,與民休息,宮室不崇,苑囿不曠,衣服不麗,飲食不精。然比歲以來,有事西虜,發輸滯積,以饋一隅。乃複財用竭而不繼,力役困而不給,籲嗟之聲,蕭然道路。何曩者用民之後而有餘,今者用民之狹而不足乎?變而通之,必有其道,此最國家之急,而從政者之所欲聞也。吾子明于古之道,而察於今之故,何施何為而得國用饒,民力足,以及于古之世也?仁者之言,其利宜博,幸無讓焉。 §第四道 問:夏書曰:「賞延於世。」《小雅·裳裳者華》,刺幽王棄賢者之類,絕功臣之世,是古有世祿之道也。周書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言春秋者,公羊氏亦雲「譏世卿。」《詩》《書》《春秋》,皆聖人所以儀范後世也,今其言乃違戾如是,豈聖人之道淵微奧遠,學者不足以至邪?願聞所以辨之而毋讓。 §第五道 問:王者受天命,臨四海,上承天之序,下正人之統。故政治之本,莫先於歷數;歷數之紀,莫大於正朔。正朔者,歷數之大端,而萬事之維首也,是以聖人重之。三代之王,視鬥招搖建寅、建醜、建子以為正月,仰應三光,俯順三統,揔象三材,備在典策,其傳詳矣。至於唐、虞以前,則曆世儒生各為異見。孔安國以為建寅為正,得天之敘,自古皆用之。湯、武放伐,以有天下,革故鼎新,然後有改正朔、易人視聽之事。今據唐、虞之前無異正朔之文,則似孔說得之。然鄭康成依《尚書緯》,以為正朔三而改,自古皆相變,若循環然,非至於夏、商、周而後變也。孔子曰:「行夏之時。」自古皆用建寅,何得謂之夏之時?似鄭義複為優。夫正朔者,帝王之盛節,國家之大事,而古今異論,紛紛不決。願吾子辨其得失,明究其說,使後來學者知其適從。 ▼策問十道 問:夫佐天子治四海,安萬民,使諸侯軌道,四夷賓服,百吏稱職,萬機辨治,地平天成,風雨和順者,宰相之任也,其功烈莫先焉。王者封二王后,所以存三統,重絕先聖之世也。而班固漢書采漢興以來有金革之勤,及蠻夷降王受爵邑者,為功臣表,又采椒房母舅之家僥倖獲封者,為外戚恩澤侯表。而自平津以降,由丞相得侯者,及商周之後,皆不得附于功臣之列,而猥編于外戚、恩澤之間。豈以爕理陰陽之重,而居貫甲執兵之後,先聖苗裔,王者賓客,而在武夫健將之左邪?抑史氏將有深旨,非淺識所知乎?將不思而已矣。願聞所以辨之。 問: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夫聖人之道,正直無隱,豈司人顏色而言邪?必有微旨,幸為辨之。 問:《祭典》曰:「法施於民則祀之,有功於民則祀之。」故厲山氏之子曰柱,能殖百穀,祀以為稷。共工氏之子曰句龍,能平水土,祀以為社。湯既勝夏,欲變先王之制,以明革命,於是乎以棄代,而後世無及句龍者,故不易也。夫平水土者,莫尚于禹,禹之功顧不及句龍邪?湯不祀禹以為社,而雲後世無及句龍者,其旨何哉?聖人規為必不妄也。子大夫其懋明之。 問:世之為詩者,皆稱魯僖公能遵伯禽之法,魯人尊之而為之頌。自孔子刪詩而存著不去,非虛美也。今以春秋跡之,或違禮而動,或作事不時,至於修泮宮,伐淮夷,作新廟,皆無聞焉,殆若與《頌》不相應者,其故何哉? 問:孟子稱「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為其以至仁伐至不仁,而有血流漂杵也。後之學者皆祖其言,乃以書為舛駁,非若它經之純美也。嗚呼!彼孟子者,果愈于聖人邪?書者,果是非相冒,中有可信不可信者邪?學者病于隨風而呼,順流而攘,未有能排其門,上其堂,探其室,嚌其炙,而徒披猖橫騖乎藩籬之外,彼又烏知甘酸之正味邪?乃欲信孟子而非書。孟子又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斯言也,豈獨可施於詩而不可施於書邪?孟子之雲書不可盡信者,果是歟?願與諸君訂之。 問: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說者以為先王謂大王、王季。今據二南之詩,大抵皆言文王之化,或美召伯,或美王姬,烏在其為大王、王季也?且如大王、王季、文王之詩,何為不編之雅、頌,而列于國風?又文王之道被於天下,何故其中雜有王者、諸侯之風?複何為系之周公、召公?皆憃昧所不識也。二三君子奧博于學,願聞所以辨之,其說何也? 問:《曲禮》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按王制「修六禮以節民性」,冠、昏、喪、祭、鄉、相見,此庶人之禮也。舜典「五服三就,大夫于朝,士於市」,此大夫之刑也。夫禮與刑,先王所以治群臣萬民,不可斯須偏發也。今曲禮乃雲如是,然則必有異旨,其可見乎? 問:「《春秋》始隱」之說,誰氏為通。 問:《春秋》不書公即位,何以特書「王正月?」杜元凱以「朝正于廟」解之。朝正于廟,國家常禮,非特行於君之始年也。 問:《春秋》貴儀父者,為其能自通於大國,繼好息民也。夫小事大者,盟不重於朝。今犂來名而儀父字,其說何也? ▼學士院試李清臣等策目 〔熙寧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時王介甫言於上,以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沐俗不足恤」,故因策目,以此三事質於所試者。范景仁後至,曰:流俗不足恤一事,我已為策目矣。遂刪之。明日,禁中以紙帖其上,別出《策目》試清臣等。〕 問:先王之治盛矣,其遺文余事可見於今者,《詩》、《書》而已矣。《詩》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書》曰:「面稽天若。」蓋言王者造次動靜,未嘗不考察天心而嚴畏之也。詩曰:「母念爾祖,聿修厥德。」書曰:「有典有則,貽厥子孫。」蓋言三代嗣王,未有不遵禹、湯、文、武之法而能為政者也。〔《詩》曰:「先民有言,詢於芻蕘。」《書》曰:「有廢有興,出入自爾師虞,庶言同則繹。」蓋言與眾同欲,則令無不行,功無不成也。〕今之論者或曰:「天地與人,了不相關,薄食震搖,皆有常數,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盡善,可革則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憚改為,可與樂成,難與慮始。紛紜之議,不足聽采。〕意者古今異宜,《詩》《書》陳跡,不可盡信邪?將聖人之言深微高遠,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願聞所以辨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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