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光 > 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 | 上頁 下頁
卷第六十一 書啟四


  ▼答張砥先生書

  八月二日,涑水司馬光白張君先生:

  辱書,示以所著春秋傳。士大夫不以經術為事久矣,足下獨能治春秋三十年,成書三十萬言,是古之儒者複見於今日也。欽仰諮歎,無有窮已。足下自謂「天以聖師之道厄日引久,而陰有所相」,若非己意之所自出者。光經術素淺,于春秋尤所不通,虛辱足下之賜,讀之累日,不能識其涯涘,又烏暇知其得失,敢錯論議於其間哉?至於建白於上,乞廢三傳之學,而行足下之書,以伸千載聖人未明之意,此尤非光之所敢任也。不勝惶悸之劇。其書謹再拜封納,請更擇能通春秋學、有大名、居高位,可以副足下之求者而從之。幸甚幸甚!不宣。光白。

  ▼答陳師仲監簿書

  九月十八日,涑水司馬光再拜陳君監簿足下:

  金州人來,辱兩書,以能出處見期,未相識為恨。光實何人,敢受此賜?反仄愧汗,無地自處。光性愚陋,頗好讀古人書。聞君子之風,亦知慕之,而未能至;睹小人所為,亦知恥之,但恐未能免耳。向蒙朝廷猥加收采,塵汙侍從,預陪國論,訖無銖兩之補,俄又擢寘樞庭,譬如有人舉萬金之重,加稚子之背,彼必走而避之。萬金非不貴也,然走而避之者,知其非任故也。此乃物理之常,烏足謂之賢哉?今以衰病,自求便安,朝廷未棄之田裡,尚縻以一官,賜之廩祿,使飽食安坐,自放于豐草長林間,乃聖主之至仁,鄙夫之大幸,豈敢効古之人,以道不行而自藏哉?恐足下傳聞之誤,而獎借之過,誠不敢自保,恐萬一它日陷足下於不知言之責,以重老朽之辠。是敢輒自陳敘,浼瀆聰明,庶幾識察而已。光雖未獲侍前,三複足下書及所示《文編》,語高而氣直,才美而志大,其嚮往欽服之心,固非筆劄所能盡也。不宣。光再拜。

  ▼答李大卿孝基書

  光再拜。昨晚暫得請見,經宿起居何如?適辱誨筆,承朝夕往河清,不得再詣辭,千萬以保攝為禱。大卿平生以保攝為事,計其專勤,舉世無倫。然光區區猶有所獻者,譬如舉輕塵以禆泰山,雖不知量,志在忠益而已。光聞一陰一陽之謂道,然變而通之,未始不由乎中和也。陰陽之道,在天為寒燠雨暘,在國為禮樂賞刑,在心為剛柔緩急,在身為饑飽寒熱,此皆天人之所以存日用而不可免者也。然稍過其分,未嘗不為災。是故過寒則為春霜夏雹,過燠則為秋華冬雷,過雨則為霪潦,過暘則為旱暵。禮勝則離,樂勝則流。賞僭則人驕溢,刑濫則人乖叛。太剛則暴,太柔則懦,太緩則泥,太急則輕。饑甚則氣虛竭,飽甚則氣留滯,寒甚則氣沉濡,熱甚則氣浮躁,此皆執一而不變者也。善為之者,損其有餘,益其不足,抑其太過,舉其不及,大要歸諸中和而已矣。

  故陰陽者,弓矢也;中和者,質的也。弓矢不可偏廢,而質的不可遠離。《中庸》曰:「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由是言之,中和豈可須臾離哉?昨日聞大卿言,臓腑素有冷疾,須至服熱藥。今則遍身生瘡疥,手足時瘈瘲,疑有風邪,尚欲以烏頭治之。光雖略曾以所見貢聞,又恐侍坐之久,尊體疲倦,不敢畢其辭而退。竊以大卿勤養生之術數十年,而猶有冷疾者,殆食素膳太多故也。彼筍簟、乳腐、面滓、豆炙,性大寒而滯氣,光見人多食之,致脾胃虛弱,脹滿滑泄,面目浮腫,腰足沈重者,前後非一矣。

  天生萬物,各有所食,苟不得其所食,則不能全其生。人為萬物之靈,兼蔬穀酒肉而食之,乃其常性也。酒肉者,所以扶衰養疾,不可廢也。大卿絕酒肉而專素膳,為日已久,此其所以有冷疾也。既得冷疾,複以熱藥攻之,聞大卿所服之藥,皆躁悍酷烈,它人莫能近口,此其所以失中和也。中冷則為羸瘠,面腫外熱;客於肌膚,則為瘡疥,流於筋脈則為瘛瘲。光雖不曉醫,以陰陽之理推之,殆不遠矣。不勝款款之愚,欲望大卿自今罷素膳,屏熱藥,靜慮以適神,潛心以實下,起居飲食,造次須臾,不少離于中和。試行之旬月,竊謂所苦不須攻療,必自去矣。若旬月無效,棄黜其言可也。光以托契義之舊,仰德名之熟,雖得見尚新,所居連牆,而往來不數,然愛重之心,過於朝夕握手接膝者矣。是以敢輒獻盡言,幸希裁察。不宣。光再拜崇福大卿。

  ▼與吳相書

  光啟:光愚戇迂僻,自知於世無所堪可,以是退伏散地,苟竊微祿,以庇身保家而已。近聞道路之人自京師來者,多雲相公時語及姓名,或雲亦常有所薦引,未知虛實。光自居洛以來,仕宦之心,久已杜絕。在少壯之時,猶不如人,況年垂六十,鬚髮皓然,視昏聽重,齒落七八,精神衰耗,豈複容有干進之心?但以從遊之久,今日特蒙齒記,感荷知已之恩,終身豈敢忘哉?顧惟相公富貴顯榮,豐備已極。光疏冗之人,無一物可以為報,惟忠信之言,庶幾仰酬盛德之萬一耳。伏惟明主曆選周行,登用人傑,以毗元化。以光不敢忘知已之心,知相公必不輕孤於明主也。

  竊見國家自行新法以來,中外恟恟,人無愚智,鹹知其非。州縣之吏,困於煩苛,以夜繼晝,棄置實務,崇飾空文,以刻意為能,以欺誣為才。閭閻之民,迫於誅斂,人無貧富,鹹失作業,愁怨流離,轉死溝壑,聚為盜賊,日夜引領。冀朝廷之覺寤,弊法之變更,凡幾年於茲矣。相公聰明,豈得不聞之邪?今府庫之實,耗費殆竭,倉廩之儲,僅支數月,民間貲產,朝不謀夕,而用度日廣,掊斂日急。河北、京東、淮南蜂起之盜,攻剽城邑,殺掠官吏,官軍已不能制矣。若不幸複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霜蝗,所在如是,其為憂患,豈可勝諱哉!

  此安得謂之細事,保其必無,而恬然曾不以為意乎?賈誼當漢文之世,以為譬如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固謂之安。若當今日,必謂之火已然而安寢自若者也。昔周公勤勞王家,坐以待旦,跋胡疐尾,羽敝口瘏,終能為周家成太平之業,立八百之祚,身為太師,名播無窮,子孫奄有龜、蒙,與周升降。王夷甫位居宰輔,不思經國,專欲自全,置二弟于方鎮,以為三窟,及晉室阽危,身亦不免。然則聖賢之心,豈皆忘身徇物,不自為謀哉?

  蓋以國家興隆,則身未有不預其福者也。顧眾人之識近,而聖賢之慮遠耳。如相公之用心,固周公之用心也。今若法弊而不更,民疲而不恤,萬一鼠竊益多,蜂蠆有毒,則竊恐廟堂之位,亦未易安居。雖複委遠機柄,均逸外藩,外藩固非息肩之處,乃至投簪解紱,嘯傲東山,東山亦非高枕之地也。

  然則相公今日救天下之急,保國家之安,更無所與讓矣。救急保安之道,苟不罷青苗、免役、保甲、市易之法,息征伐之謀,而欲求其成効,是猶惡湯之沸而益薪鼓橐,欲適鄢郢而北轅疾驅也,所求必不果矣。欲去此五者,而不先別利害,以寤人主之心,則五者不可得而去矣。欲寤人主之心,而不先開言路,則人主之心不可得而寤矣。所謂開言路者,非如向時徒下詔書,使臣民言得失,既而所言當者,一無所施行,又取其稍訐直者隨而罪之。此乃塞言路,非開之也。為今之要,在於輔佐之臣,朝夕啟沃,唯以親忠直、納諫爭、廣聰明、去壅蔽為先務。如是,政令之得失,下民之疾苦,粲然無所隱矣。以聖主睿明之資,有賢相公忠之助,使讜言日進,下情上通,則至治可指期而致,弊法何難去哉!

  夫難得而易失者,時也。今病雖已深,猶未至膏肓。苟制治於未亂,保邦于未危,尚有返掌之易。失今不治,遂為痼疾,雖邴、魏、姚、宋之佐,將未如之何,必有噬臍之悔矣。相公讀書從仕,位至首相,展志行道,正在此時。苟志無所屈,道無所失,其合則利澤施于四海,其不合則令名高於千古。丈夫立身事君,始終如此,亦可以為無負矣。光切於報德,貪盡區區,不覺辭多。光惶恐再拜。

  ▼答蔣中舍〔深之〕

  〔深之祖綸,淳化中為永康軍判官,死蜀寇。〕

  光啟:承垂示先都官《畫像記》,沈公論之已詳,殆無以加。古之人誰不死,惟得其所為難。故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各死其所受,禮也。為臣事君,不計位之高卑,恩之厚薄,知之淺深,苟在其職,死之義也。方蜀寇之熾,守臣軍帥,棄地與眾而逃者多矣。先都官獨以文吏在下位,力戰死之,其於禮義,非知之明、守之篤,能如是乎?可謂得其所矣。沈公既敘其忠孝,光又述其禮義,然忠孝禮義,亦相與為表裡者也。光再拜。

  ▼答郭純長官書

  光啟:去歲十月,蒙惠書,足下所治路僻,光閒居,難值便人,以是期年不獲修報。然中懷耿耿,未嘗暫忘。潘司錄來,又辱書,且虧且感。霜秋公餘,喜聆安善。所示會統稽元圖,貫穿千餘載,前賢搜羅所不至者,纖悉盡備,靡有闕遺。非夫好學之勤,用意之精,誰能臻此?欽服欽服!

  光學疏識淺,於正閏之際,尤所未達。故于所修通鑒,敘前世帝王,但以授受相承,借其年以記事爾,亦非有所取捨抑揚也。於漢昭烈之立,嘗著論以述其事。今並錄呈,可以見其不敢專矣。

  夫正閏之論,誠為難曉。近世歐陽公作《正統論》七篇以斷之,自謂無以易矣。有章表明者,作明統論三篇以難之,則歐陽公之論,似或有所未盡也。歐陽公謂正統不必常相繼,有時而絕,斯則善矣。然謂秦得天下無異禹、湯,又謂始皇如桀、紂,不廢夏、商之統,又以魏居漢、晉之間,推其本末,進而正之,此則有以來章子之疑矣。章子補歐陽公思慮之所未至,謂秦、晉、隋不得與二帝三王並為正統,魏不能兼天下,當為無統,斯則善矣。然五代亦不能兼天下,與魏同,乃獨不絕而進之,使與秦、晉、隋皆為霸統,亦誤矣。足下離之,更為異等,斯又善矣。然則正閏之論,雖為難知,經三君子盡心以求之,愈講而愈精,庶幾或可以臻其極乎?是以古之人貴於切切偲偲,良有以也。

  如光者,惷愚冥頑,安足以窺三君子之藩籬,而敢措一辭於正閏之間?竊惟足下錄此書以相示,蓋亦有切切偲偲之志,非欲光為諾諾之人也。芻蕘之言,明者擇焉。光辱足下之厚意,豈可逆自鄙薄,不傾胸腹之所有,以盡布於左右而求採擇乎?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先儒謂秦為閏者,以其居二代之間而非正統,如余居兩月之間而非正月也。夫霸之為言伯也。古者天子立二伯,分治天下諸侯。周衰,方伯之職廢。齊構晉文,能帥諸侯以尊周室,故天子冊命,使續方伯之職,謂之霸主。而後世學者,乃更以皇帝王霸為德業之差,謂其所行各異道,此乃儒家之末失也。

  今章子以霸易閏,以失為得,恐不足遵也。夫統者,合於一之謂也。今自餘以下,皆謂之統,亦恐名之未正也。又蜀先主自言中山靖王之後,而不能舉其世系。後唐出於沙陀,姓朱邪氏,唐賜之姓。明宗複非莊宗之族,清泰又非明宗之子。李升起於廝役,莫知其姓,或雲湖州潘氏子,李神福俘之以為僮僕,徐溫匄之以為子。及稱帝,慕唐之盛,始自言姓李。初欲祖吳王恪,嫌其誅死;又欲祖鄭王元懿,命有司檢討二王苗裔,有司請為恪十世孫。升曰:「曆十九帝,十世何以盡之?」有司請以三十年為一世,議後始定。足下云:「蒙先世之烈者謂之餘。」今三家皆謂之餘,可乎?

  且餘者,豈非謂承正統之餘也?今劉知遠謂之閏,而劉崇謂之餘,可乎?又凡不能壹天下者,或在中國,或在方隅,所處雖不同,要之不得為真天子。今以曹魏、劉石、二趙、苻姚、兩秦、元魏、高齊、字文周、朱梁、石晉、劉漢、郭周為閏,孫吳、劉宋、二蕭齊、梁、陳、慕容燕、赫連夏為偏,李蜀、呂李、禿髮沮渠、西涼乞伏秦馮、燕揚吳王孟、兩蜀廣南漢王閏為僭,三者如不相遠,然願更詳之。彼符氏、姚氏與慕容氏、赫連氏與拓跋氏,一據關西,一據山東,與高齊、宇文周何以異乎?又凡天祿之不終者,傳世不傳世等耳。王莽雖簒竊天下,嘗盡為之臣者十八年,與秦頗相類,非四夷群盜之比也。則天乃唐之母后,臨朝稱制,與呂後無殊,但不當革命稱周耳。其後子孫相繼有天下,不得謂之不終其身。今與王莽同謂之偽,亦似未安也。凡此數者,皆愚陋之所見,未必中理,願足下采其區區之心,而不以為罪,幸甚幸甚!光再拜長官秘校足下。

  ▼答陳師仲司法書

  八月三十日,涑水司馬光謹複書司法陳君足下:

  辱書並示先國博家傳,以為何蕃、董邵南之節行,不見於它書,獨韓文公傳而詩之,故其名彰徹迨於今。謂光盍亦為傳若詩,使吾先君之名流布于世?承命悸栗,流汙及足,何足下比擬之非倫,而責望之太過乎?文章自魏、晉衰微,流及齊、梁、陳、隋,羸備纖靡,窮無所之。文公傑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驚照今古。自班、張、崔、蔡,不敢企仰,況潘、陸以降,固無足言。故何、董之名,附其文而傳。向使一妄庸人傳而詩之,二子於今尚有聞乎?

  光性愚學疏,于文尤非所長,今時常為秉筆者笑,敢望傳於後乎?足下乃使為韓之所為,是猶驅策駑馬,曰必為我追千里之足,其果能為之乎?借候光不自知量,輒引韓以自況,為詩傳以敘當世賢者之事業,必取舉世之唾詈,且無所容其身矣。誠不敢自愛,大懼汩沒先君子之名,以重其辠。況先君子潛德遺美,二顏既傳,而評之甚精且詳,決傳無疑。光何所有,可以加銖兩之重乎?惟足下憐而察之。光再拜。

  ▼問景仁以正書所疑書

  光啟。晚來蒙惠手筆並棕扇,值相繼有客,不得即時修謝。前此承示所著正書,且垂諭云:「未安處便與點竄。」以景仁之明達耆壽,加以平生所致思而得者,乃下問於頑鄙末學,如光之比。雖古人詢于芻蕘,以能問不能,殆無以踰此,何以勝克,悚仄悚仄。伏讀累日,如風、雅皆周道既衰,詩人追思其盛而歌之。關睢以興淑女,非興後妃。成、康,平王、康侯,皆指其爵諡。文王配上帝,終周世常然。八蠟不數昆蟲,三年之喪,不應二十七月。眾子在,嫡孫亦應傳重。舜無途廩浚井之事,韓愈為嫂服期,非是。凡此之類,皆光素所探揣,謂其當然,而未敢自信。今乃幸與景仁如合符契,豁然決矣。

  至於解利貞者,性情也。四海困窮,柔遠能邇,皆先儒研思所未到,不勝嘆服。其間亦有愚昧所未諭者十餘條,或一字筆誤,無不簽出,以俟稍暇,得侍凾丈請益卒業。前日所留《易說》《繫辭注》《續詩話》,皆狂簡不揆,宜見誅絕于君子者。然亦庶幾景仁矜其有志於學,痛為鉏治其蕪穢,明示以坦塗,使識所之詣,幸甚幸甚!孔子曰:「朋友切切偲偲」,斯道也亡廢久矣。面相諛、背相訾者,出門皆是也。非吾人孰當惜之?幸冀留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