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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貢舉狀


  〔熙寧二年五月上〕

  臣准禦史台牒,准敕節文,天下學校貢舉之法,宜令兩府、兩省、待制以上,禦史台、三司、三館臣僚,各限一月,具議狀聞奏者。臣聞《詩》云:「無競惟人,四方其訓之。」言欲立強於天下者,無如得人。得人而任之以事,則四方斯順之矣。臣竊惟取士之弊,自古始以來,未有若近世之甚者也。何以言之?自三代以前,其取士無不以德為本,而未嘗專貴文辭也。漢氏始置茂才、孝廉等科,皆命公卿大夫、州郡舉有經術德行者,策試以治道,然後官人,故其風俗,敦尚名節。降及末世,雖政衰於上,而俗清於下,由取士之術素加獎勵故也。

  魏、晉以降,貴通才而賤守節,習尚浮華,舊俗益敗。然所舉秀、孝,猶以經術取之,州郡皆置中正,以品其才行,一言一動之失,或終身為累,士猶兢兢不敢自放。隋始置進士,唐益以明經等科,而秀、孝遂絕,止有進士、明經二科,皆自投牒求試,不復使人察舉矣。進士初但試策,及長安、神龍之際,加試詩賦。於是進士專尚屬辭,不本經術;而明經止於誦《書》,不識義理,至於德行,則不復誰何。自是以來,儒雅之風,日益頹壞。為士者狂躁險薄,無所不為,積日既久,不勝其弊,於是又設謄錄、封彌之法,蓋朝廷苦其難制,而有司急於自營也。

  夫欲搜羅海內之賢俊,而掩其姓名以考之,雖有顏、閔之德,苟不能為賦、詩、論、策,則不免於遭擯棄,為窮人;雖有蹠、蹻之行,苟善為賦、詩、論、策,則不害于取高第,為美官。臣故曰「取士之弊,自古始以來,未有若近世之甚者」,非虛言也。今幸遇陛下聖明,心知貢舉之極弊,慨然發憤,深詔群臣,使得博議利病,更立新規,是千載一時也。議者或曰:「古人鄉舉裡選,今欲知士之德行,宜委知州、知縣者采察其實,保而薦之。」臣獨以為不然。古者分地建國,自卿大夫士,皆以其國人為之,猶患處士之德行不可得而詳也,故又擇其鄉之賢者,使為閭胥、比長,自幼及長,朝夕察其所為,然後士之德行美惡,莫得而隱也。今夫知州、知縣雜四海九州之人,遠者三歲而更,近者數月而更,或初到官即遇科場,遽責之知所部士人之德行,誠亦難矣。

  又應開封府舉者,常不減數千人,而開封府獄訟之繁,知府者自旦至暮,耳不暇聽,目不暇視,又有餘裕,可使之察數千人之德行乎?議者又曰:「宜去封彌、謄錄,委有司考其文辭,參以行實而取之。」臣獨以為不然。夫士之德行,知州縣者尚不能知,而有司居京師,一旦集天下之士,獨以何術知之?其術不過以眾人之毀譽決之。孔子曰:「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夫眾之毀譽,庸詎足以盡其實乎?必如是行之,臣見其愛憎互起,毀譽交作,請托公行,賄賂上流,謗讟並興,獄訟不息,將紛然殽亂,朝廷必厭苦之,而複用封彌、謄錄矣。夫封彌、謄錄,固為此數者而設之也,譬猶築防以鄣洚水也。今不絕其源,而徒去其防,則橫流之患愈不可救矣。臣雖至愚,平生固嘗竭其思慮,欲以少救其弊,今敢陳二策,乞陛下俯加裁擇。

  臣聞上之所為,下之所歸也。國家從來以賦、詩、論、策取人,不問德行,故士之求仕進者,日夜孜孜,專以習賦、詩、論、策為事,惟恐不能勝人。父教其子,兄勉其弟,不是過也。今若更以德行取人,則士之力于德行,亦猶是也。誠風化清濁之原,歷代訛謬而不寤,必待聖朝然後正之者也。夫德行修之于心,藏之於身,雖家人有所不知,況於鄉党,況於州縣,況於朝廷,將何從知之?故必待明哲公正之臣知而舉之,然後四海之士皆可得而官使也。然舉薦之法既行,則干求屬請,誠所不能無也。要在所舉非其人者,國家以嚴法繩之,勿加恩貸,則苟且狥私之人,皆知懼矣。且國家既以德行取士,則彼貪猾輕躁之人,依附權要,枉道求進者,皆為清議所貶,見棄于時,雖有舉者,必不多矣。

  臣愚欲乞今後應系舉人,令升朝官以上歲舉一人,提點刑獄以上差遣者歲舉二人,諫議大夫或待制以上歲舉三人。不以所部非所部、鄉里非鄉里,除自已親戚及曾犯真刑或私罪情理重,曾經罰贖及不孝不友、盜竊淫亂,明有跡狀者不得舉外,其餘皆得舉之。仍於舉狀內明言臣今保舉某州某科某人有學術節行,乞賜召試。若舉狀既上之後,卻有前後諸般違礙事發,其舉主並依律文貢舉。非其人,分故失,從公私罪定斷。受贓而舉者,以枉法論。其舉狀逐時送下禮部貢院置簿記錄。若應舉人而不舉者,歲終委貢院勘會姓名開奏。乞嚴加朝典,每遇三年一開貢舉,委貢院截自詔下之日勘會,選擇舉主最多者,從上取之。〔舉主數同,則以舉狀到省月日先後為次。其舉主曾有贓罪,及見停閑身亡,或在合舉人數外者,並不使。〕倍于每次科場南省奏名人數,具姓名聞奏,乞下本貫發遣赴闕。其本貫更不考試,即具申狀解送赴貢院。仍出公憑給付逐人,令赴貢院照會。限十一月內取齊,十二月內引見,正月內委貢院考試。〔其試官或朝廷臨時添差。〕

  進士試經義策三道,子史策三道,時務策三道,更不試賦詩及論。明經及九經等諸科,試本經及《論語》《孝經》大義共四十道,明經加試時務策三道,其帖經、墨義,一切皆不試。對策及大義,但取義理優長,不取文辭華巧。唯所對經史乖僻,時務疏闊者,即行黜落。其奏名人數,並依科場舊制。〔若合格者少,不滿舊數,亦聽。〕

  至禦試時,進士、明經各試時務策一道,《九經》等諸科試本經大義十道。所有名字高下,並只以舉主多者為上;舉主數同,則以舉狀到省月日先後為次。其舉人所納家狀,及授官後吏部所給告身,並須開坐元初舉主人數姓名。若及第後犯私罪情理重及贓罪,其舉主並減一等坐之,未及第者減三等,皆不以去官及赦原。如此,則群臣不敢挾私妄舉,士人皆崇尚經術,重惜操履,風俗丕變矣。朝廷若不能行此保舉之法,其次莫若修學校之法以取之。

  臣伏見自慶曆以來,天下諸州雖立學校,大抵多取丁憂及停閑官員以為師長,藉其供給,以展私惠。聚在仕官員及井市豪民子弟十數人,遊戲其間,坐耗糧食,未嘗講習,修謹之士,多恥而不入。間有二千石自謂能興學者,不過盛修室屋,增置莊產,廣積糧儲,多聚生徒,以采虛名。師長之人自謂能立教者,不過謀其出入,節其遊戲,教以鈔節經史,剽竊時文,以夜繼晝,習賦、詩、論、策,以取科名而已。此豈先王立學之意邪?于以修明聖道,長育人材,化民成俗,固已疏矣。臣欲乞自今天下州學,只許置教授一人,委本州長吏於本處命官中,選擇無過犯、有節行、能講說、為眾所服者,舉奏補充。若本州無人,則奏乞下銓司選差,委銓司於見在銓選人內,揀選進士、明經、諸科出身人,歷任無贓私罪、能講說經書者,奏補充逐州教授。〔仍令國子監試講說經書。〕

  應舉人初入學者,並為外舍生。唯赴聽講及公試外,不得於學中宿食。其教授每日講書畢,取在學諸生姓名,書於籖上,雜置筩中,抽取三人,問以聽過。書中疑義三條,使對眾解說。通者置簿記錄,粗者不問,不者有罰。每月中兩次公試,各試所習舉業,委教授考校,定優劣等第,具姓名出榜示訖,亦置簿記錄。其有過犯者,小過則罰錢,中過則降等,〔謂自內舍高等降為中等,中等降為初等,初等降為外舍生。外舍生無等可降者,勒出學。〕大過則斥出學,亦置簿記錄。每遇春秋釋奠畢,委教授選擇外舍生到學及半年以上,自前次釋奠以來,說書多通,公試多在優等。〔姓名近上,即為優等。〕

  過犯情輕少,即升入內舍為初等生,始聽於學中宿食。又選擇初等生升為中等生,中等生升為高等生,皆如外舍生之法。其有二人已上比較難決者,即特令說《書》及試所業以決之。皆須具狀申本州,委知州、通判更加審覆,委得公當,然後給牒補之。如後來有過降等者,其牒即行抽取毀抹。其教授選擇糾舉、升降等第,若有不公,委知州、通判覺察,取勘聞奏,乞行沖替。其開封府舉人,舊無府學,並令寓教於國子監。其國子監舉人,須實是品官子弟,方得依條入學。其教試選升之法,並於外州同以直講比教授,判監、同判監比知州、通判。凡國子監、開封府及諸州軍內舍高等生額,並用本處解額之半。〔解額有奇數者,入高等生額。假若解額三人,則以二人為高等生額。〕

  其中等倍高等,初等倍中等。若人數未足,則闕之,不得溢額補人。若遇詔下開貢舉,委本處判監、同判監、知州、通判,截自其日,勘會高等生補及半年以上者,具姓名結罪保明聞奏。〔開封府舉人,只委判監、同判監保明。〕仍給與公憑,許令免解,直就省試。其高等生占不盡解額,方許本處其餘舉人取解。其中等、初等生,于取解時仍別立號,常比其餘舉人多取分數。所有高等生至省試亦別立號,每七人中取一人奏名。如此,則舉人亦稍向經術,敦行義矣。

  夫經術深淺,非程試所能知;行義美惡,非朝夕所能察。今使之處於學校,經二三年,累經選擇,升至高等,又占解額,妨眾人進取之路。若其行義少有過差,必不為眾人所容矣。由此觀之,其高等生,經術則講說常通,文藝則屢入優等,過犯則全然輕少,行義則為眾所服。比之「糊名」「謄錄」,考其一日所試賦、詩、論、策,偶有所長而取之者,相去遠矣。況近年舉人,或一無行能,橫遇恩澤,幸得免解者,不可勝數。今高等生行能如此,裁免一解,豈足惜哉!此學校之法也。若朝廷又不能如此,只於舊條之中毛舉數事,微有更張,則於取士之道並無所益,徒更煩苛,不若悉循舊貫之為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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