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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十六 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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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太保龐公墓誌銘〔嘉祐八年作〕 公諱某,字醇之。其先出於周之畢公,因邑命氏。近世自鄆徙居單之成武。曾祖考諱某,贈太師、中書令;妣何氏,封越國太夫人。祖考諱某,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秦國公;妣陳氏,封楚國太夫人。考諱某,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魏國公;妣邢氏,封燕國太夫人。自秦公以往,仍世不仕。魏公始以通《春秋》,仕至國子博士。 公幼敏達,工文辭,書無不觀。舉進士上第,釋褐黃州司理參軍。秩滿,居魏公憂。服除,調江州判官。未之官,用舉者除開封府兵曹參軍。諸兄欲分魏公遺產,公曰:「吾幸有祿,盡以讓二兄。」一錢不取。知府事薛公奎素名威嚴,少許可,獨見公而器之,待遇甚厚,謂曰:「君他日必至公輔,餘不及也。」仍舉為法曹。頃之,改大理寺丞,知襄邑縣。召還,編《天聖敕》,授刑部詳覆官。會群牧判官缺,是時章獻太后臨朝,用中旨求之者以十數,執政患之,謀曰:「得孤寒中有聲望才節可以服人者與之,則中旨可塞矣。」乃以公名進,太後果從之,仍改服銀緋。久之,出知秀州事。明道中,召入為殿中侍御史。章獻太后崩,章惠太后欲踵之臨朝,公奏燔閣門所掌垂簾儀制,以沮其謀,當時服其敢言。先帝始專萬機,富於春秋,左右欲以奇巧自媚,後苑珠玉之工,頗盛於前日。公上言:「今螽螟為災,民憂轉死,北有耶律,西有拓跋,陛下安得不以儉約為師,奢靡為戒,重惜國用,以徇民之急?」上深納其言。 中丞孔公道輔嘗謂人曰:「今之禦史,多承望要人風指,陰為之用,獨龐君天子禦史耳。」尋授開封府判官。尚美人方有寵,遣宦者稱教旨免工人市繇。公上言:「祖宗以來,未有美人敢稱教旨幹撓府政者。」上怒,抶宦者,切責美人。仍詔諸官府,自今有傳宮中之命,皆毋得施行。 龍圖閣學士范諷,喜放曠,不遵禮法,士大夫多慕效之,又為奸利事。公屢奏其狀,不報。會除祠部員外郎、廣南東路轉運使,將之官,複奏言之,且曰:「苟不懲治,則敗亂風俗,將如西晉之季,不可不察。」有詔置獄,以覆其實。獄成,諷坐貶鄂州行軍司馬,仍下詔戒天下風俗。上欲還公禦史,既而以貶逐大臣之故,亦以公為太常博士、知臨江軍。至官未百日,複授祠部員外郎、福建路轉運使。 景祐三年,以侍御史召還。執政奏擬戶部判官,上曰:「龐某止可三司判官邪?」後九日,除刑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改服金紫。尋判大理寺,糾察在京刑獄,知審官院。在台中二年,執政奏擬戶部副使,上曰:「龐某豈得以常塗進之。」遂擢為天章閣待制。 拓跋元昊僭亂,陝右騷動,公奉使體量安撫。還,未幾,出知汝州事。數月,徙知同州事,尋授陝西都轉運使。慶曆元年,延安缺帥,以公為龍圖閣直學士、知延州事,尋加鄜延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緣邊招討等使。明年,除延州觀察使,五辭不受。複遷諫議大夫,職任如故。 延安自龍州之敗,戎落民居,焚掠幾盡,距郭無幾,悉為寇境,人心危懼。公至,補綻茹漏,聚用增備,撫民以仁,馭軍以嚴。戍兵近十萬,未有壁壘,多寄止民家,無秋毫敢犯民者。諸將欲出兵,公必召問方略,取其所長,而誨其所短,告以賞罰,已而必行。由是諸將莫敢不盡力,出輒有功。是時元昊數犯邊,覆軍殺將,而獨不近鄜延。間或小入,輒以敗去。故地為虜所據者,公悉逐之,築十一城於險要,其腹中可食之田,盡募民耕之,延安遂為樂土。會朝廷益厭兵,欲赦元昊之罪,以詔書命公招懷之。公曰:「虜驟勝方驕,若中國自遣人說之,彼益偃蹇,不可與言。」 先是,元昊用事之臣野利旺榮遣其牙校李文貴來,公留之于邊。至是召之,自從公所,諭以逆順禍福,遣還文貴。尋以旺榮、曹偶四人書來,用敵國修好之禮。公以其不遜,未敢複書,請於朝。朝廷急於息民,命公複之書,開延而勿拒,稱旺榮等為太尉,且曰:「元昊果肯稱臣,雖仍其僭名可也。」公上言:「僭名理不可容,臣不敢奉詔。太尉,天子上公,非陪臣所得稱。今方抑止其僭,而稱其臣為上公,恐虜滋驕,不可得臣。旺榮等與臣書,自稱甯令謨寧令,此虜中之官,中國不能知其義,可以無嫌,臣輒從而稱之。」朝廷善之。旺榮等又請用小國事大之禮,公曰:「此非邊帥所敢知也。而主若遣使者奉表以來,乃敢導致於朝廷耳。」 是時,朝廷方修復涇原,公恐虜猝犯之,敗其功,乃留連其使,數與之講議,雖抑止其僭,亦不決然絕也。如是踰年,元昊乃遣其伊州刺史賀從勖來,自稱「男邦面令國兀卒郎霄,上書父大宋皇帝。」公使謂之曰:「天子至尊,荊王叔父也,猶奉表稱臣。今名體未正,不敢以聞。」從勖曰:「子事父,猶臣事君也。使從勖得至京師,而天子不許,請更歸議之。」公上言:「虜自背誕以來,雖屢戰得氣,然喪私市之利,民甚愁困。今其辭禮寢順,必誠有改事中國之心。願聽從勖詣闕,更選使者往至其國,以詔旨抑之,彼必稱臣。凡名稱禮數及求匄之物,當力加裁損,必不得已,乃少許之。若所求不違,恐豺狼之心未易盈厭也。」朝廷皆從其策,元昊果稱臣,冊命為夏國主。上以西鄙之寧,皆公之功,乃密詔諭以兩府有缺,當補之。 四年,遂入為樞密副使。公在延州,治州城及諸寨,皆募禁軍為之。軍行出塞,則使因糧于敵,馬芻皆自刈之,還畀其直,民無飛挽之勞。及去,民遮道泣曰:「公用兵數年,未嘗以一事煩民,雖以一子為香焚之,猶不足報也。」追送數驛乃去。公至樞府,上言:「陝西用兵以來,用度太廣,請遣使者減省邊費。」上從之,所省逾半。八年,參知政事。 皇祐元年,以工部侍郎為樞密使。公以近世養兵之弊,在於多而不精,故國用困竭,與丞相合議,大加簡閱。於是中外言者鼎沸,以為必生大變,上亦疑焉。公曰:「萬一有一夫狂謼,二臣請以百口償之。」卒行其策。是歲凡省八萬餘人,三司糧賜皆有餘矣。三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昭文館大學士。公為相,專以公忠便國家為事,不以官爵養私交、取聲譽。端明殿學士程公戡知益州,將行,上俾公諭之曰:「戡還,當處以兩府。」公曰:「茲事出於上恩,臣不敢與聞。」卒不與程言。 廣源蠻儂智高反,毒遍嶺南,王師數不利。詔以樞密副使狄青為宣撫使以討之。言事者以青武人,不足專任,固請以侍從文臣為之副。上以訪公,公曰:「屬者王師所以屢敗,皆由大將權輕,偏裨人人自用,遇敵或進或退,力不能制故也。今青起于行伍,若以侍從之臣副之,彼視青無如也。青之號令複不可得行,是循覆車之軌也。青素名善戰,今以二府將大兵討賊,若又不勝,不惟嶺南非陛下之有,荊湖、江南皆可憂矣。禍難之興,未見其涯,不可不慎。青昔在鄜延,居臣麾下,沈勇有智略,若專以智高委之,使青先以威齊眾而後用之,必能辦賊。幸陛下勿以為憂也。」上曰:「善。」於是詔嶺南用兵皆受青節制,處置民事,則與樞密直學士孫沔等議之。 青至嶺下,斬敗軍將校數人,進擊智高於邕州,大破之,智高奔大理。捷書至,上喜謂公曰:「嶺南非卿執議之堅不能平,今日皆卿功也。」青還,上欲以為樞密使、同平章事。公曰:「昔曹彬平江南,太祖謂之曰:『朕欲以卿為使相,然今外敵尚多,卿為使相,安肯為朕盡死力邪』?賜錢二億而已。今青雖有功,未若彬之大,若賞以此官,則富貴極矣。異日複有寇盜,青更立功,將以何官賞之?且青起軍中,致位二府,眾論紛然,以為國朝未有此比。今幸而立功,論者方息,若又賞之太過,是複使青得罪於眾人也。臣所言非徒便於國體,亦為青謀也。」爭之累日,上乃許之,加青檢校官,遷護國軍節度使、河中尹,仍賜其諸子官。既而內外訟青功,以為賞薄者多。上重於違眾,複以青為樞密使。其後青卒以官盛,為世所疑。近世台官進用太速,公舉舊制,禦史秩滿,以大藩處之。內侍省都知王守忠侍上久,求領節度使。上以問公,公曰:「自宋興以來,未有內臣為節度使者。陛下至孝,凡祭祀文物,事有毫髮關於宗廟者,未嘗不兢兢畏慎,況祖宗典法,又可隳邪?」上乃止。由是內外怨疾頗多。 會道士趙清貺與公有瓜葛親,與堂吏通謀,受人賂,詐許為之求官。公聞之,奏捕清貺及堂吏系獄,窮治其奸,杖而流之。清貺行數日而斃。於是言事者乘此爭詆毀公,協力排之,始以為公私於清貺,末言殺以滅口。上雖知公無罪,欲厭言者之心。五年,命公以戶部侍郎知鄆州事,兼京東西路安撫使,既而深悔之。是歲,上親祠南郊,前月餘謂執政曰:「龐某可就加觀文殿大學士,速行之。若過大禮,是與有罪者無以異也。」及詔出,仍厚加賜賚。 契丹來求上禦容及例外事數條,上以問執政,皆相視莫能對。上悵然久之,曰:「前者出龐某太怱怱。」蓋以公習知夷狄情,能斷大事故也。至和二年,除昭德軍節度使、永興軍路安撫使、知永興軍事。未行,又改河東路經略安撫使、知並州事。 嘉祐元年,上得疾,久未瘳,中外憂懼。公上言:「比者陛下皇子繼夭,宮坊虛位,立嗣之義,《禮》有明文。願陛下深思祖宗統緒之重,曆選宗室宜為嗣者,速決聖志。制命一出,則群心大安,奉承宗廟之孝,無大於此。臣以寒儒,荷陛下大恩,位至將相,是以冒重禍而不疑不悔。年垂七十,逼於休退,固無他望。唯陛下保萬世之業,懷生蒙無窮之幸,乃老臣之大願。」後數年,上遂定大策,如公議。 麟州屈野水西,有田與夏虜相接,疆場不明,數十年來,虜盜耕之,麟人不能正也。至是詔邊吏禁止之。邊吏頗暴掠其民。公曰:「拓跋氏稱臣奉貢,未失臣禮。今不先以文告,而遽暴掠之,使歸曲而責直,非中國所以禦夷狄也。」乃戒邊吏謹斥候,毋得輒犯虜,徐以義理曉之,虜不去。召使更定疆場,又不至。公曰:「虜仰吾私市,如嬰兒之待乳,若絕之,虜必自來。」乃禁邊毋與虜為市。虜大窮,移書于邊,請遣使更議疆場。使者至有日,會管勾麟府軍馬事郭恩恃其勇果,與知麟州事武戡、走馬承受公事黃道元率兵不滿千人,涉屈野之西,至忽裡堆,不為戰備。虜怨邊吏之暴其民,每聚兵萬余於境上,以待邊吏至而擊之,以複其仇。邊吏守公約束,虜以饑疲罷去者數矣。至是或告虜在水西,恩等不信,虜遂發伏兵以擊恩等,恩、道元皆沒於虜,戡脫走得歸。然虜以私市故,猶遣使者來,請退水西之田二十裡,公不許。 先是,公命通判並州事司馬光之麟州,與戡議邊事。戡請乘虜罷兵之時,築二堡于屈野之西,以禁耕者,且為州耳目。光還以告,公從之。比往,而虜兵已複聚,戡不敢興役。及敗,乃言「其日行視堡地,為虜所掩,以至失亡。」會虜遣道元歸,朝廷命禦史按之。禦史新拜官,欲排擊大臣以為名,移幕府取文書。公以築堡之議,光實與焉,恐並獲罪,乃留徼光之書,以其餘與之。禦史遂劾奏公擅築堡于邊,以敗師徒,又匿制獄所取文書。坐是解節鉞,複以觀文殿大學士、戶部侍郎知青州事,兼京東東路安撫使。光慚怍,守闕上書,具言其狀,自請斧鉞之誅,朝廷不許。公又上奏,引咎自歸,乞矜免光罪,光卒不坐。他日,光見公無所自容,而公待之如故,終身不復言。 始,公在並州,年甫七十,亟欲告老,會左遷,不敢。至青半歲,乃上表自陳,朝廷不許,遷尚書左丞,徙知定州事、本路安撫使。公過京師,入見上,面陳至誠。上曰:「新進之臣,畏怯避事,定州兵驕日久,藉卿威名以鎮之,卿勉為朝廷行也。」公不得已,請讓還左丞。及至定一年而歸老,上許之。如期複請,詔召還京師,公陳請不已,或謂公:今精力克壯,年少所不及,主上注意方厚,何遽引去若此之堅?公曰:「必待筋力不支,明主厭棄,然後乃去,是不得已,豈止足之謂邪?」凡上表者九,手疏二十餘通,朝廷不能奪。 五年,聽以太子太保致仕。公好學出於天性,雖耋老家居,常讀書賦詩,未嘗閑,用此自娛,至忘饑渴寒暑。子弟雖愛之甚,常莊色以誨之。閨門燕居,人不見其有惰容。其為治,以愛民為主,明練法令,以平心處之。常曰:「凡為大臣,尤宜祗畏繩墨,豈得自恃貴重,亂天子法邪!」唯治軍差嚴,有犯輒以便宜從事,或斷斬刳磔,或累笞取斃,軍中股栗。然能察知其勞苦,至於廬舍飲食,無不盡心為之區處,使皆完美。故所至,士卒望風聳畏,而終無怨心。遇僚屬謙恭和易,有所開白,苟可取,雖文書已行,立為更易,無愛吝心。 八年三月丙午,以疾薨於第,年七十六。時上巳不豫,聞之震悼,不能臨奠,遣中使吊賻其家。未踰月,宮車晏駕,今上在亮陰,故未及贈諡。公先娶夫人邊氏,故樞密直學士肅之女,封嘉興縣君。再娶劉氏,供備庫使永崇之女,封彭國夫人。男五人:長曰元魯,登進士第,官至大理寺丞,早終;次元英,太常博士;次元常,內殿崇班;次元中,大理寺丞;次元直,大理評事。女七人:長適冀州支使陳琪,封南安縣君;次適都官員外郎宋充國,封德安縣君,早終;次適屯田員外郎程嗣隆,封仁壽縣君;次繼適宋充國,封永康縣君;次適大理評事趙彥若,封榮德縣君;次及幼女皆未嫁。 孤元英,將以其年六月壬申,葬公于雍邱之東山,乃謂光曰:「公平生知愛,莫子如也,子當銘公墓。」光自知不文,不敢辭。噫!光受公恩如此其大,滅身不足以報。然公之德烈,載天下之耳目,光不敢以一言私焉。銘曰: 顯允公德,柔嘉維則。敏而好謀,果而不惑。 函谷以西,幼艾嬉遊。邊鄙不聳,荷公之休。 五嶺以南,複為王土。制勝廟堂,承公之祜。 文服武取,動皆有成。誰克知之,維天子明。 天子爵祿,天子法度。怨憎孔多,公忠乃著。 膂力未愆,辭榮以年。子眾而賢,受福之全。 天之生公,以佐先帝。綴衣在庭,公適辭世。 跡實為文,款石幽泉。身毀名傳,垂之億年。 ▼禮部尚書張公墓誌銘〔熙寧四年三月作〕 熙寧四年三月癸巳,禮部尚書致仕張公年八十八,薨于冀州私第。其孤保孫狀公之功行,遣使者走洛陽,謂光曰:「公將以八月壬申葬,子為我銘公之墓。」光既哭,自惟文辭鄙惡,不足發明公事業,然婚媾累世,庶知公之志于他人為詳,用不敢辭。公諱某,字誠之,其先家於深州。曾祖諱侑。祖諱光偉,贈太子中允。父諱文質,贈尚書左僕射。母太原郡太君王氏。自僕射以上皆不仕,而家饒於財。太平興國中,契丹屢入塞,僕射以深州城惡,始徙居冀州。明年,深州陷,公以景德二年登進士第,曆蜀州、趙州司理,遷安肅軍判官。天禧末,詔詮司以身言書判取士,應詔者五十餘人,唯二人中選,而公與其一,由是除著作佐郎、知朝城縣。寇忠湣公尹大名,於僚吏中待公獨異,曰:「觀君器業,他日必當遠到。」秩滿,為開封府司錄,出知將陵縣,通判雄州。王文康公為禦史中丞,薦公,自屯田員外郎改殿中侍御史,遷侍御史,彈劾不避貴戚。遷兵部員外郎,封鹽鐵勾院。 明道二年,京東大饑,選公為轉運使,賑救有方,優詔褒美,就賜紫衣金魚。間一歲,徙陝西,又徙河北,舉按貪橫,風跡益顯。景祐四年,入為戶部副使。寶元元年,遷度支副使。尋元昊僭亂,西鄙騷動,詔以公為天章閣待制、陝西都轉運使。諸將爭進攻取之策,公上言:戎狄狂僭,自古有之。今大兵出征,臣恐生民遍受其弊。若元昊果有悛悔懷服之心,無他邀求,雖名號未正,臣謂亦可闊略。與其責虛名于戎狄,曷若拯實弊於生民也。朝廷雖不即從,其後綏撫元昊,亦略如公策。康定元年,遷龍圖閣直學士、知延州。是時太夫人高年被疾,公難於遠離而不敢辭。朝廷責公不即之官,複以待制知澤州。明年,徙知成德軍。遭太夫人憂,有詔起令視事,俄還學士職。公上言契丹與元昊為婚,恐陰謀相首尾。河北城久不治,宜留意。會契丹聚兵塞上,求關南地。 慶曆二年,詔以公為河北都轉運使,悉城河北諸州。契丹講解,複知成德軍。明年,自兵部郎中遷右諫議大夫,充河北都轉運使。公辭以河北幸無事,願以故官留成德,詔從之。明年,徙知青州。間一歲,入知審官院,改知開封府。明年,出知成德軍,未行,改河北都轉運使。公上言:「恩州守臣非其人,州兵驕悍,恐有意外之變。」不報。俄徙陝西都轉運使。恩州兵王則果作亂,公坐失覺察,明年,左遷知汀州。先是,冀州男子李教醉酒,妄言涉妖逆,事覺,自經死。教兄揚為公婿,其怨家告揚父母因揚私屬公,得免緣坐。事下禦史府,案驗皆無實。公猶以婚家落學士,自給事中降授左諫議大夫。初貶江南,尋徙知彬州。皇祐元年,複以給事中知洪州。明年,複為學士。在洪三年,入判流內銓,知審官院,出知澶州。明年,徙河北都轉運使。 至和元年,徙知相州。明年,複知審官院。嘉祐元年,知邢州。明年,告老,以吏部侍郎致仕。家居凡十五年,遇英宗、今上即位及郊禮恩,就遷三官,為禮部尚書。公性孝友,始罷蜀州歸,得蜀中奇繒物,入門不以適私室,悉布之堂上,請太夫人及昆弟姊妹恣擇取之。常曰:「兄弟,天之所生,譬如手足,不可離絕。妻妾乃外舍之人,奈何用外人而斷手足乎?」宗族雖甚疏遠,其貧窶者無不收恤,男女孤嫠者,皆為之婚嫁,無一人失所者。然為人莊重,雖家居常自整飭,衣冠不具,不以見子孫,與語或至夜分,不命之坐。閨門之內,肅然如官府,事小大皆有條理。自始仕至終老,凡與賓友相接,常垂足危坐,或燕飲終日逮夜,未嘗稍傾倚有倦怠之色,他人莫能為也。其在官,以精敏廉直為朝廷所知,故每有邊警及災害處,多以公當之,事無不集。識量高遠,能甄別人物,前後薦舉僚吏數百人,訖無一人敗官為累者。 翰林鄭學士獬屢舉進士不中,見公于洪州。公曰:「君科名當為天下第一,得自有時,勿以為憂。」已而果然。家本河北,不習舟楫,及謫官南方,極江湖之險,每值風濤,家人不勝愁恐。公曰:「吾自省平生處心無可愧者,神明必將衛我,豈沈溺於此哉?」怡然不以屑意。在南方累年,夫人及子孫相繼物故者數人。知冀州蔣偕嘗有憾於公,乘公之謫,以事殘破公家,至伐墓中柏以治道路。他人謂公罹此憂患,必不能濟,公以道自寬,卒無恙而返。及偕為儂蠻所殺,家人或有快之者,公輒怒責。公既納政,還鄉里。熙甯初,河北地大震,往往壞官府民居。公方食,案上器皆傾墜,左右奔散。公安坐自如,徐曰:「地震常理,何至驚遽如此?」時河決棗強,勢逼州城,或勸公徙家邢州,公曰:「吾家,眾所望也,苟輕為舉動,使一州吏民何以自安?」卒不徙。朝廷優禮舊德,五授其子保孫以冀州官。保孫欲順適公意,凡居處出入,及燕待賓客,奉養供張之具,皆不減為二千石時。故公雖退居,不自覺異於昔日也。 年逾八十,耳目手足猶聰明輕利,飲食起居壯者或不能及。嗜讀書,老而不衰。臨終前一日,呼門生問:「西邊用兵今何如?朝廷法令無複變更否?」其忠愛之心,蓋出天性,非有為而為之也。訃聞,太常諡曰恭安。夫人永嘉郡君劉氏,先公亡。二男:長曰貽孫,大理評事;次曰保孫,殿中丞。五女:長適前進士李揚,次適供備庫副使賈世永,次適端明殿學士司馬光,次適供備庫使任永,次適曆城主簿劉忠輔。貽孫及適賈氏、劉氏女皆早卒。公久在貴位,宗族用公蔭補官者凡三十餘人。銘曰: 福善之道,世或疑之。以公而觀,決無可疑。 仁不遺親,忠不忘君。立身謹嚴,當官恪勤。 入踐台閣,出臨藩服。自少通顯,逮於納祿。 體強無疾,資用常充。年垂九十,榮樂而終。 章綬累累,延於九族。歸從祖考,是謂全福。 ▼右諫議大夫呂府君墓誌銘〔熙寧四年作〕 府君諱誨,字獻可,其先幽州安次人。曾祖父諱琦,晉兵部侍郎,贈太師、中書令、尚書令。祖諱端,相太宗、真宗,以太子太保薨,諡正惠,贈太師、中書令。伯祖諱余慶,太祖時參知政事,贈鎮南軍節度使。各有功烈,記于史官。父諱荀,國子博士,贈兵部侍郎。母張氏,追封清河郡太君。獻可幼孤,自力為學。家于洛陽,性沈厚,不妄交遊,洛陽士人往往不之識。登進士第,調浮梁尉,不之官。曆旌德、扶風主簿,遷雲陽令,改著作佐郎、知翼城縣,徙簽書定國軍節度判官,通判梓州事。未至官,遭母喪。服除,知大通監兼交城縣。召入為殿中侍御史,彈劾無所避。兗國公主,仁宗之愛女,下嫁李瑋,薄其夫家,嘗因忿恚,夜開禁門入訴於上。獻可奏「宿衛不可不嚴」,公主「夜叩禁門,門者不當聽入」,並劾奏公主閣宦者梁懷古、梁全一,竄逐之。會有新除樞密副使者,當時人有疑論,獻可與其僚直以眾言陳上前,謂必不可留。章十七上,卒與之俱罷,獻可得知江州。久之,複召還台。 英宗即位,改起居舍人、同知諫院。時上有疾,太后權同聽政。內侍都都知任守忠久用事於中,上之立非守忠意,乘此與其間間構兩宮,造播惡言,中外忷懼。獻可連上《兩宮書》,開陳大義,情辭切至,由是慈孝益篤,讒言不得行。上疾久未平,獻可請早建東宮,以安人心。既而上小瘳,謙默未可否事。獻可屢乞親萬機,攬威福,延近臣,通下情。又請太后間數日一禦東殿,漸遠庶務,自謀安佚。會小旱,因請上親出禱雨,使外疑釋然。太后既歸政,獻可複言於上:「今雖專聽斷,太后輔佐先帝久,多閱天下事,事之大者,猶宜關白諮訪然後行,示不敢專,以報盛德。」任守忠謀不售而懼,乃更巧為諂諛,求自入於上。獻可曰:「是不可使久處左右。」亟言上,數其前後巨惡,並其黨史昭錫竄於南方。因上言:「大奸已去,其餘向日憑恃無禮者,宜一切縱舍勿念,以安反側。」 頃之,以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執政建言欲如漢氏故事,推尊濮安懿王。獻可率僚屬極陳其不可,且請治執政之罪,積十余章,不聽。仍求自貶,又十余章,懷知雜禦史敕告納上前,曰:「臣言不效,不敢居其位。」上重違大臣,又嘉台官敢直言,章留中不下,還其敕告,屢詔令就職。獻可與僚屬具錄所上奏草納中書,稱不敢奉詔,固請即罪。上不得已,聽以本官出知蘄州,已而徙知晉州。 今上即位,加集賢殿修撰、知河中府。未幾,召為刑部郎中,充鹽鐵副使。上素聞其強直,擢為天章閣待制,複知諫院,遷諫議大夫、權禦史中丞。是時,有侍臣棄官家居者,朝野稱其材,以為古今少倫。天子引參大政,眾皆喜於得人,獻可獨以為不然,眾莫不怪之。居無何,新為政者恃其材,棄眾任己,厭常為奇,多變更祖宗法,專汲汲斂民財,所愛信引拔,時或非其人,天下大失望。獻可屢爭不能得,乃抗章悉條其過失,且曰:「誤天下蒼生必此人,如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又曰:「天下本無事,但庸人擾之。」上遣使諭解,獻可執之愈堅,乃罷中丞,出知鄧州。獻可雖在外,遇朝廷有大得失,猶言之不置。會有疾,奏乞閑官歸鄉里,朝旨未許,乃乞致仕,詔提舉西京崇福宮。到官,又乞致仕,許之。以熙寧四年五月甲午終於家,年五十有八。 初,正惠公薨,其家日益貧。獻可既仕,常分俸之半以給宗族之孤嫠者,室無餘貲,所以自奉養至儉薄。其治民主于惠利而疾奸暴,大抵樂以公平,故所至人安之。屢為言職,其奏草存可見者凡二百八十有九。曆觀古人,有能得一二,已可載之《列傳》,垂示後世,在獻可曾何足道。今特舉共事系安危者書之,至於進對口陳之語,不可得而聞也。前後三逐,皆以迕犯大臣,所與敵者,莫非秉大權,天子所信向,氣勢軋天下。獻可視之若無所睹,正色直辭,指數其非,不去不已。旁側為之股栗,而獻可處之自如。平居容貌語言,恂恂和易,使之不得位於朝,人不過以謹厚長者名之而已矣。及遇事,苟義所當為,疾趨徑前,如救焚溺;所不當為,畏避遠去,如顧陷穽,惟恐墜焉。晩年病臥洛陽,猶旦夕憤歎,以天下事為憂,過於在位。任其責者,曾不念其身之病、子孫之貧也。 嗚呼!今之世愛君憂民,發于誠心,無所為而為之,可已而不已,始終不變,有如獻可者,能幾人邪?故其沒之日,天下識不識皆諮嗟痛惜,彼其心豈獨私於獻可哉!獻可始娶張氏,故丞相鄧公之孫;後娶時氏,故侍御史旦之孫,封同安縣君。四男:長曰由庚,金水主簿;次曰由聖,將作監主簿;次曰由禮、由誠,皆未仕。六女:長適羅山令鞠承之,次適光祿寺丞吳安詩,次適進士姚輝,次蚤卒,處者二人。以其年八月某日,葬伊闕先塋。獻可病亟,為手書命光為《埋文》。光往省之,至則目且瞑,光伏呼曰:「更有以見屬乎?」張目強視曰:「無。」光出門而獻可沒。噫!如光者,烏足以副獻可之所待邪?顧義不得辭,哭而為銘。銘曰: 有宋名臣呂正惠公之孫,以忠直敢言克紹其門。位則不究,道則不負,年則不壽,名則不朽。嗚呼!為人臣,為人嗣,始終無愧,能底於是,可謂備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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