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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二 書啟五


  ▼與王樂道書〔元豐三年八月作〕

  昨日光退,與郭秀才再三評議。樂道所苦,蓋本非大病,但藥物過分劑,衣食不適宜,致困憊如此耳。光雖不曉醫,觀樂道羸瘠雖甚,然精神聲氣,殊未覺衰。願樂道姑自保養,勿為過慮。凡人之所賴以生者,天地中和之氣也。若不節飲食衣服,直以極熱極寒疏利之藥循環攻之,使中和之氣何以自存乎?況今樂道之疾,上熱下寒,服涼藥則熱未去而寒益甚,服溫藥則寒未減而熱益加。然則所服之藥,皆有損而無益也。光愚,欲望樂道盡屏去諸藥,〔必不得已,止服參苓之類,扶助胃氣可也。〕只調飲食,以待病氣自退。飲食不惟禁止生冷,亦不可傷飽,亦不可傷饑。粟米性溫,作薄糜,如藥強服之,且有穀氣以助養臓府。衣服不可過薄,亦不可過厚。加之棄置萬事,勿以經懷,沈聽內視,藏心於淵,恬淡逍遙,歸於自然,使神安志適,骨肉都融,則中和之氣油然自生。如此養之旬月,何疾不瘳矣。夫欲速則不達,半歲之病,豈一朝可愈?但當去其害之者,勿令過與不及,俟氣血徐徐自複,則善矣。光夙夜為樂道思之,無以出此,輒敢獻其區區。雖其言似迂,然收效甚遠,在聰明詳擇之。

  ▼答新知磁州陳大夫〔游古〕

  正月二十二日,涑水司馬光再拜複書知府大夫足下:光雖未獲展際,然與令侄公廙相知,為日固久。近蒙貺書,並寵示先相國文集一通,三複書文,愧汗滿顏。伏惟先相國閎才茂勳,布在竹帛,以其餘力,發揮于文。光自為兒未齓時,固已誦相國之詩,況於今日,瞻仰遺文,譬如蓬莪生泰山之隅,依附而不知其高;鯈鮒曆渤澥之尾,游泳而莫測其廣。足下乃比之揚雄遇明哲君子,過矣。此豈後進小生所宜當也。前歲公廙校正先集,欲刻板摹之,廣傳於世。

  光幸以鄰居,公廙每有一事未明,一字未正,必垂訪問。苟淺學所能及者,未嘗敢有隱也;所不能及者,亦不敢質而闕之。請公廙訪諸能者,此特磨研編削之比耳,豈足為有功於先集哉?乃蒙足下勤勤相謝,又褒借太過,雖增君子謙謙之美,顧小人不敢受而有,殆無地以自處。所幸者得閟藏先集,以詒子孫,俾轉相授受,以永其傳,乃其志也。

  ▼答范景仁書

  近于夢得處連得所賜兩書,聞泛西湖,浮潩水,登香菜樓,望陘山,起居甚適,差慰勤想。又蒙教以宜觀素問病原,有療病導引之方,且雲鑄周鬴漢斛已成,欲令光至潁昌就觀之。雖古之儒者,聞善相告,見善相示,勤勤懇懇,殆不過此。其幸與感,何可勝言!但以家兄約非久入洛,須留此待之,不可舍去,故未敢輕諾,徒增耿耿耳。景仁所教誠善矣。孔子曰:「盍各言爾志。」竊不自揆,輒敢以所聞養生及治樂之道薦於左右。譬猶嘉穀既殖,必使傭役從而耘耨之;大廈既構,必使賤工從而礱斵之,然後克成其粹美也。景仁可能不鄙而聽之乎?常記昔者與景仁同在貢院充點檢官主文,試進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論。當是時,場中秉筆者且千人,皆以為民之始生,無不稟天地中和之氣也。

  其文辭之美固多矣。以愚觀之,似皆未得劉康公之指,常欲私出鄙意而論之,因循汩沒,卒不能就,於今三十五年矣。因景仁教以養生之道,敢試言之。康公之言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之以取福,不能者敗之以取禍。今成子惰,棄其命矣。」蓋所謂生者,乃生存之生,非始生之生也。夫中者,天地之所以立也。在易為太極,在書為皇極,在《禮》為中庸。其德大矣,至矣,無以尚矣。上焉治天下,下焉修一身,舍是莫之能矣。就其小小者言之,則養生亦其一也。何以知之?夫人之有疾也,必自於過與不及而得之。陰陽風雨晦明,必有過者焉;饑飽寒燠,勞逸喜怒,必有偏者焉。使二者各得其中,無疾矣。陰陽風雨晦明,天之所施也。饑飽寒暑勞逸喜怒,人之所為也。人之所為苟不失其中,則天之所施雖過亦弗能傷矣。木朽而蠍處焉,肉腐而蟲聚焉,人之所為不得其中,然後病襲焉。故曰:「養僃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也。」是以聖人制動作禮義威儀之則,所以教民不離于中,不離於中,所以定命也。

  能者則養其中以享福,不能者則敗其中以取禍,是皆在己,非在他也。詩云:「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記曰:「人有禮則生,無禮則死;人無禮則失中,失中則棄命矣。」劉康公所以能知成肅公之將死,蓋用此道也。彼素問病原之說雖佳,恐漫汗支離,不若此道之為明且約也。昔者聖人造次而動,不爽於和,縱心所欲,不失其中,施之於身,則有餘矣,將以教天下,垂後世,則未能也。是故調六律、五聲、八音、七始以形容其心,制吉凶、賓、軍、嘉禮以軌物其德。使當時及後世之人,雖四海之遠,千載之久,聽其樂則洋洋乎其心和,常若聖人之在其上;循其禮則肅肅然其體正,常若聖人之處其旁。是以大夫無故不撤簨簴,士無故不撤琴瑟,朝夕出入起居,未嘗不在禮樂之間,以收其放心,檢其慢志,此禮《樂》之所以為用也。

  周室既衰,禮缺樂弛,典章亡逸,疇人流散,律度量衡不存乎世,咸英韶頀不傳乎人。重以暴秦焚滅六籍,樂之要妙存乎聲音,其失之甚易,求之甚難。自漢以來,諸儒取諸胸臆,以億度古法,牽于文義,拘於名數,較竹管之短長,計黍粒之多寡,競於無形之域,訟於無證之庭,迭相否臧,紛然無已,雖使後夔複生,亦不能決。彼周鬴出於考工記,事非經見,是非固未得而知。如漢斛者,乃劉歆為王莽為之,就使其真器尚存,亦不足法,況景仁複改其制度,恐徒役心力,費銅炭而已。孔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今先王之樂,餘音遺文既不可得而睹聞矣,盍亦返其本乎?《樂記》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

  致禮以治躬則莊謹,莊謹則嚴威。中心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謹,而易慢之心入之矣。樂也者,動於內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內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此樂之本,禮之原也。夫樂之用不過於和,禮之用不過於順,二者非徒宜於治民,乃兼所以養生也。如某者雖知之,常病未能行之。今老矣,猶庶幾強勉而學焉,以養其餘生。亦願景仁共勤此道,捐其末,求其本,舍其流,取其原,致樂以和其內,致禮以順其外。內和則疾疹不生,外順則災患不至。疾疹不生則樂,災患不至則安。既樂且安,志氣平泰,精神清明,暢乎四支,浹乎百體。如此則功何以不若伶倫、師曠?壽何以不若召康、衛武?《醫經》《病原》皆可焚,周鬴漢斛皆可銷矣。景仁以為何如哉?抑禮樂乃天地人之大倫,自古大賢君子尚不敢輕議,而狂簡小子輒妄言及之,是宜得誅絕之罪于聖人。賴景仁之知我,如鮑叔之知管仲也,不以為僣,不以為狂,庶幾有可採擇於其中焉。

  ▼景仁又答書

  某啟:辱書言考工記及劉歆所鑄斛,並素問病原,不可不複。竊謂舜巡四嶽,則同律度量衡。孔子曰:「謹權量,四方之政行焉。」以是知聖人之于尺量權衡恃以為治者,而尺量權衡必本於律,律必有聲,以考其和,此樂之所由作也。周之鬴,漢之斛,其法具存。魏晉以來,其尺至有十五種,蓋由橫黍縱黍所為,而不稟於律也。然卒不能作樂,止用舊聲,終唐之世,無變改者。至周王樸,始用魏、晉所棄之法,遂以仲呂為黃鐘。太祖皇帝患之,特下一律。仁宗皇帝留意數十年,終無所得。及上仙,太皇猶以李照、胡瑗所鑄銅律置神御前。然李照以縱黍累尺與今太府,其律又應古樂,而鐘磬才中太蔟,是樂與律自相矛盾也。

  胡瑗之樂,君實詳知之,此不復雲。前歲議樂,按太常鏄鐘,皆有小大輕重,非三代不能為。然最大者今為林鐘,而仲呂乃居黃鐘子位,考之正差五律,與前後言者相符,雖經鐫鑿,尚可補治,若以大小次之,必得其正。近又用李照之樂,則不若仲呂之愈也。何則?太蔟商聲,宋子京所謂「君實寄于臣管」是也,是大不可。又況十二律皆有清聲,花日新撰譜,與鄭、衛無異,而以薦郊廟,可乎?《考工記》,世以為漢儒所為,漢志載劉歆之說牽合,某亦於二書深疑之。近因鬴斛考其製作,不復疑矣。

  又知太府之尺與權衡,皆古之稟於律者,惟量出於晉、魏之貪政,與律不合,須君實面言乃悉。竊以為論此者,今世無如吾二人講求問難之多而且久也。得君實來,協同其說,以破千餘年之惑,為後世之傳,則吾徒事業,固亦不細矣。難兄若朝夕來,不敢奉邀,候歸陝,歲首垂訪,春中卻同入洛,幸也。劉康公論極佳,此誠非舉人之所能到。然素問專主於醫,非黃帝莫能為者。某至穎昌,已再讀矣,須有所得,恨讀之之晩。《病原》乃申《素問》之說,易為觀覽。若君實不倦,亦不可忽,於身大有所益。聖人之于後世如此。但恐未可焚燒鬴斛費銅炭則然,亦不可錯棄。恃念。不宣。某再拜。

  ▼與范景仁第四書

  某啟:近領正月十二日書,續又領所賜論醫及樂書,教誨勤勤,感藏無已。醫書固難測,素問、巢源在其中最精奧,誠如所諭。光前書所雲者,非敢廢棄之也。竊謂醫書治已病,平心和氣治未病,冀景仁既得其本,則末可焚也。然謂素問為真黃帝之書,則恐未可。黃帝亦治天下,豈可終日坐明堂,但與岐伯論醫藥針灸耶?此周、漢之間,醫者依託以取重耳。古律既亡,胡、李之律生於尺,房庶之律生於量,皆難以定是非。光為景仁言之熟矣,今不復雲。權量雖聖所重,又須更審法制,修廢官,然後政行于四方,恐未可專恃以為治也。又今之權量,未必合于聖人之權量也。夫中和,樂之本也;鐘律,樂之末也。本,巧也;末,規矩也。雖不盡善,猶能成器。若規不規,矩不矩,雖使良工執之,猶將惑焉。光是以願景仁銷新鑄之鬴斛,不欲使傳於後世。萬一有知樂者,音律既合于古矣,不幸得景仁之器,考之而不合,反以自疑曰:「景仁賢者,豈肯作器以誤我?」更惑於其所學矣。此光之所大懼也,望景仁察之。數日來頓暄,洛城花卉如錦,家兄已到,光未可離此。景仁既許來,千萬勿食言也。

  ▼景仁答第四書

  人來,得二月十六日手書,承體候已就平復,不勝喜慰。又雲「平心和氣,以治未病。」君實之心未嘗不平,其氣未嘗不和,而不能治未病。某竊恐所有之樂,如議之樂爾。醫與樂皆出於黃帝、岐伯,乃當時之工也。聖人立法之時,不可不如此周悉。其書不若虞書,周、漢間依記以取重者亦然也。尺量權衡亦起于當時,何則?已有律。至虞書「同律度量衡」,舜慮四方,而此三物者不稟於律,則風俗不可以統同,故每歲巡于方嶽,下考而齊一之,安得為不恃此以為治?今之尺乃古之尺,今之權衡乃古之權衡。前年以古樂聲為黃鐘,長九寸,三分損一為林鐘,長六寸,律皆圍九分。黃鐘積實得八百一千分,三分損一,林鐘得五百四十分。十二律皆如此率,而其聲協。此乃增律之一寸以為尺,豈生於量也?與今之太府尺正同。又以黃金方寸得一斤,乃知太古權衡皆古法也。

  惟量比律十三分二之大,此蓋出於魏晉以來貪政也。即以所制律考太常鏄鐘,未位最大者乃應黃鐘,子位中者應仲呂,前後人言高五律者不虛矣。古者十二鐘皆有大小,猶十二律之有長短也,猶鬴斛之有輕重也。以律之徑三分,至鬴之方尺,圓其外之百三萬六千八百分,斛之方尺圓其外庣旁九厘五毫之百六十二萬分,皆無差也。律者,樂之本也,鐘鼓雲乎哉?蓋病後世專事鐘鼓而不知本也。刑名之書謂之律者,取此也。五刑之屬三千,其罪之大小,情之輕重,苟不以律,則不得其當,猶無律而定樂也。胡先生律圍十三分三厘八毫者八,圍九分者一,圍八分四厘者一,圍七分九厘五毫者一,外有損益而內無損益,何也?為聲之不協此也,黃鐘之律短也。黃鐘之律短者,由以尺而生律也。君實若不見過,一觀鬴斛,某懼後世待君實為執一而不變人也,非所聞之君實也。

  ▼與景仁第五書

  光啟。範朝散來,領二月二十三日及晦日兩書。所雲遞中書未嘗得,蓋二十三日書即是也。夫治心以中,此舜、禹所以相戒也;治氣以和,此孟子所以養浩然者也。孔子曰:「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然則中和者,聖賢之所難。而來示謂光心未嘗不平,氣未嘗不和,猶不免於病,此言過矣。以光方于古人,乃下之下者也,于聖賢之道,曾不能望其藩籬,然亦知中和之美,可以為養生作樂之本。譬諸萬物,皆知天之為高,日之為明,莫不瞻仰而歸向之,誰能跂而及之耶?向所以薦於左右者,欲與景仁黽勉共學之爾,安能遽入其域邪?至於景仁去冬為酒所困,發於耳,發於牙,是亦過中之所為也。又云:「今之尺乃古之尺,今之權衡乃古之權衡,惟量比所為律十三分二之大。此無他,出於魏晉以來貪政也。」

  光為尺量權衡,自秦、漢以來,變更多矣。今之尺與權衡,豈得猶是先王之所用邪?彼貪者知大其量以多取人穀,豈不知大其尺以多取人帛,大其權衡以多取人金乎?且尺量權衡,公私所其用也。斂之以大量,則給之亦以大量,貪者何所得乎?此則眾人共知其不然明矣。「黃金方寸,其重一斤」,恐亦據今之尺與權衡言之爾。唐自安史之亂,雅樂工器,什不一存,逮于黃巢,蕩無孑遺。有殷盈孫者,更案《考工記》,始鑄鏄鐘十二,五代用之,周世宗更命王樸考正其音。後今以景仁律驗之,在未位者已中黃鐘,則是太常鏄鐘下七律也,不知何故反以為合?又景仁所謂律與鬴斛之分數,光未甚解,豈非語其容受耶?景仁亦以千二百黍為一龠,則二百四十萬黍為一斛,以今斛概之,何啻大十三分之二耶?此皆愚所不及,非面議莫能盡也。向謂景仁必入洛,庶得相與極論養生作樂之本。今景仁既不來,光又不得往,鬱鬱之志,殊未便也。

  ▼景仁複第五書

  某複書君實足下:辱手書,言中和之難,誠是也。禮云:「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言帝王中和之化行,則陰陽和,動植之類蕃,非為一身除病而禁醫書也。孟子養浩然之氣,榮辱禍福之不能動其心,非除病之謂也。某向之病,誠由飲食過中,是飲食過中,非中和也。尺與權衡合於律,惟量為三分之大,自魏晉,自秦漢,俱不載於書,不可知也。大斂之,大給之,亦不可知也。古有什一之稅,而魯什二,漢什五,秦大半,皆大斂也,不必大其量是也,亦恐便於用而致然爾。今尺合於律,權衡合於律,而鬴斛之輕重合於權衡,尺之方深合於量,又與古樂聲正同。所謂量者,一律之容為一龠,千六百四十龠為一鬴,百三萬六千八百分之實也。二千龠為一斛,百六十二萬分之實也。

  自古至今,黃金無變者,尺之法、權衡之法不可變,亦猶是也。其數與聲、與尺、與權衡皆稟於律,獨量為不稟,必有自來矣。不見於書,所以疑其自魏晉也。以胡先生樂書考之,乃知其律短而聲高。君實不求此,而襲先儒之誤,乃雲「未甚解鬴斛之分」者,正以此也。君實深於算,請自律分推而至於權衡尺量,則煥然無疑矣。求位最正者曰林鐘,自六月至十一月則黃鐘位也,非有七律。子位中者曰仲呂,自十一月至四月則仲呂位也。前所謂各高五律非謬矣。太常鏄鐘,恐非盈孫所為。是時尺法亡久矣,安得如考工記有大小輕重之法乎?故曰「非周以前莫能為者。」累諭議不決。時以《漢書》脫文及《隋書》所載先儒之誤,非君實誤也,更詳思之。

  ▼與范景仁論中和書

  光再拜。自四月來,連於夢得處領三書,以無的便,久未之報,惟景仁必能察其非惰慢也。來書主鬴斛論甚確。光寡學,于鐘律實所不解,不足以辨是非。向者互相攻難,聊資戲笑耳。今若喋喋為報,乃是求勝而強相加,爭言而競後息,非素志也,且置是論。至於中和為養生作樂之本,此皆見於經傳,非取諸光之胸臆,不可忽也。《詩》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鹿得美草,猶呼其類共食之,況君子得美道,可不告其執友而共學之乎?何光區區仰告之勤,而景仁卻之之堅,曾不熟察也。

  來示云:「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言帝王中和之化行,則陰陽和,動植之類蕃,非為一身除病也。夫和者,大則天地,中則帝王,下則匹夫,細則昆蟲草木,皆不可須臾離者也。豈帝王則可行,而一身則不可行耶?人苟能無失中和則無病,豈待已病然後除之邪?夫養生用中和,猶割雞用牛刀,所益誠微,然生非中和,亦不可養也。譬如用勺水滌一器,景仁見而責之曰:「夫水所以浮天載地,生育萬物,汝何得用之滌器?」如此則可乎?不可乎?又云:「孟軻養浩然之氣」,言榮辱禍福不能動其心,非除病之謂也。夫志,氣之帥也,苟不以中和養其志,氣能浩然乎?苟氣不浩然,則榮辱禍福交攻之,終日戚戚,隕獲充詘,能無病乎?孔子曰:「仁者壽。」又曰:「大德必得其壽。」彼仁與德,舍中和能為之乎?

  又云:「向之病,誠由飲食過中。」是過飲食之中,非中和也。光誠愚,不知飲食之中,非中和更為何物也。光所以願者,欲景仁舉措雲為,造次顛沛,未始不存乎中和,豈於飲食獨舍之乎?此則尤所不解也。夫中和之道,崇深閎遠,無所不周,無所不容。人從之者,如鳥獸依林,去之者如魚蝦出水,得失在此,于彼奚損益焉。而光重複反復言之,猶噓溫以助春,吹寒以佐冬,徒自困苦,夫何為哉?正身遇所忠愛,不能自默耳。夫己自未能力行,而遽以強人,此孔子所謂道聽而塗說,宜人之不見信也。然景仁明如離朱,中和之益,著于南山,豈景仁所不能睹哉?或者偶未之思耳。向者所蒙教誨,何敢忘之。但承其意,不承其術。謹當熟讀中庸,以代素問、巢原,熟讀樂記,以代考工記律曆志,庶幾有得于桑榆,啟發其端,皆自益友之賜也。至幸至幸!至感至感!不宣。光再拜。

  ▼景仁答中和書

  君實示諭,在書為皇極,在禮為中庸,在天為中和,在人為中和。天不中不和則病人,人不中不和則病天,此所謂天人相與之道也。孔子大聖,不能救周之衰;孟子養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不能救戰國諸侯之亂。何則?無位也。若夫閭巷之間,數十百家同一日時,無貧富貴賤賢不肖,或病或死,此所謂天病人也。天病人者,人病天也,豈一人之身所致哉?有位者之職也。君實體孔、孟之道者,家居而欲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難矣哉!語曰:「子疾病。」孟子曰:「昨日病,今日愈。」是病亦不能除也。樂議終未見果決,續附三篇,皆前議闕者,幸詳覽焉。

  ▼與景仁再論中和書

  光啟。許人至,得五日所賜書,承氣體休佳,至慰至喜。示諭,孔子、孟軻亦病。凡議論者,以此所有,佐彼所闕,以此之是,變彼之非,告之以忠,進之以直,彼當察之以公,受之以虛。若饋獻之相交,貿易之相資,各得所求,故可貴也。光前獻樂議,景仁已拒之。今獻中和之論,又不售。若墨翟守千仞之城,以待勍敵,使光何自而入焉?夫聚財異於用兵,用兵則貴必勝,聚財則貴多得。今光屢有所獻,皆不克納。借使光服其不勝,然于景仁亦何得哉?豈可徒競無窮之辭?請亦置是論。處暑以來,天氣頓涼,望慎護自愛而已。

  ▼景仁再答中和書

  以律生尺,黃帝之法也;以尺生律,蔡邕及魏以來諸儒之誤也。邕又謂銅律為銅龠,君實以邕及魏、晉以來諸儒之誤見貺,某報以黃帝之法,豈非諒直而忠告者邪?至若人有生而中和者,有生而暴戾者。生而中和,得禮樂以輔導之,則為賢為聖,以至於神而不可知;生而暴戾,得禮樂以教訓之,則為善良,為賢才矣;不得禮樂,則遂為惡人,不可悛革者也。至於天地位,萬物育,要須見在位設施之如何。某以所有、以所是奉獻,而君實略不虛以受之,遽欲置是二說。二說皆未可置,必是非定乃已,然後為公,而不競于為強辭也。

  ▼與范景仁第八書

  來論云:以中和作樂及養生之議未可置,必是非有定乃止。此議上有先聖,下有來哲,是非必有所定。若但以筆舌相攻,則光與景仁借令有老彭壽,是非何時而定耶?是以置之。昨在鄉里,作《絕四》及《致知在格物》二論,輒敢錄呈。有不合於理處,更告景仁攻難,庶得求其是而從之,勿以前不受教,遂棄之也。

  ▼景仁複第八書

  皇祐中,與君實官太常,同議大樂,阮天隱、胡先生深詆李照非是。最後房庶來,又言二人者亦非是。何則?以尺而起律也。又謂王朴之樂高五律。已而依庶之說,令制尺、律、龠三種,而律才下三格,與李照同。是時朝廷特授庶一官,罷歸,庶亦自黜其言之不中。然君實初與胡、阮非李照者,近時又以前史不可刊。今按前史抵誤,獻十條,才錄七條以呈,請詳觀之,于義理可刊不可刊。大抵吾儕讀經史,經有注釋之未安者,史有談錄之害義理者,或為論,或為辯以正之,所以見為學之志而示於世,注者,子是也。今夫樂自太祖病之,太宗、真宗、仁宗講求之至,必欲救正之。列聖之所拳拳者,蓋以禮樂治國之大,而不可一日慢,況樂之太簇為黃鐘,宮商易位哉?君實今所主,是前與胡、阮非之者。君實前非李照,今複主之,豈未思之邪?《王朴樂》,某亦同房庶非之,雖高五律,君臣民事物不相干,今複欲用之,照樂得也。胡瑗所作,比王樸下半律,仲更嘗言之,君實已悉。李照之樂,聲雖發掦,又下三律,然君臣民事物皆失其位,不可不深念之。

  ▼與范景仁第九書

  聞景仁欲奏所為樂,此大不可,恐為累非細。是非未論,或招悔吝,尚可,舉措所宜慎惜也。區區之懇,盡托尋叟布之左右,願垂識察。光寧可為景仁屈服?景仁所論為是,光所論為非,不願景仁上此奏也。且景仁所論果是,但存文字,傳於後世,必有施行之時,何必汲汲自薦於今日也?切告切告!不可!不可!

  ▼景仁複第九書

  義有輕重,事有取捨。悔吝舉措輕也,可舍也;樂重也,不可不奏。前年定樂,樂工有言其非者,朝廷鞭配之。樂之誤不及匿名事,又一救得其義,與悔吝取捨,孰為重哉?

  ▼景仁又複書

  郊壇設黃道午陛,執政大臣及從官贊引初獻而引亞獻、終獻可乎?誤則百官瞻望以為何如?天地神祗、宗廟社稷之靈以為何如?此《禮》之失易見者也。況樂隱奧,而律呂君臣自有上下次序,失則又不能知,而天地神祗、宗廟社稷亦見之矣。以是而思,不可不論重焉。

  ▼與景仁論積黍書

  六月中,於夢得處連辱兩書。自爾以通鑒欲進禦,結絕文字,日不暇給,以是闕然,久不修報。計景仁雖怪之,必知其非疏怠也。光與景仁自皇祐中論樂,迄今三十年,筆舌往返,前後非一。今更欲竭肺肝以仰告,亦止于陳言重複,秪增煩瀆,無益於析理也。然景仁今書所詰責者,亦不可不略自辨。來示雲,光與胡、阮前非李照,今又複主之。光向時所上聞者,正以房庶妄改漢書,以就私意,謂景仁不宜信而從之。近日所上聞者,止為景仁以今之太府尺即黃帝時尺,恐不然耳。至於音律高下,素非光所習學,實不曉其是非,亦不知王、李、胡、阮之相去幾律,何嘗敢不所主、有所非邪?此則所不敢當也。

  來示云:「經有注釋之未安,史有記錄之害義理者,不可不正。」此則誠然。然須新義勝舊義,新理勝舊理,乃可奪耳。如「浴乎沂」,「十月五日星聚東井」之類是也。至於房庶所改《漢書》云:「一黍之起,積一千二百黍之廣」,全不成文理,豈可遽改舊書邪?其餘則與景仁之志殊塗而同歸。景仁以禮樂為治國之大而不可慢,光豈以為小而可慢耶?景仁吹律呂,考鐘磬,校尺量,鑄鬴斛,以求先王之樂,光謂先王之樂,大要主于中和而已,亦猶景仁謂衣有青赤黃白黑之異,光謂主于溫而已矣。景仁謂食有酸苦甘辛鹹之異,光謂主於飽而已矣。

  然則景仁豈能全廢光之說,光豈敢盡不用景仁之論邪?彼諸家言樂者,各有十二律五音,更相是非,如五方之人,言語不通,飲食不同,各謂我是而彼非,孰能正之?從景仁之樂視之,則王樸君臣民事物全不相干,李照皆失其位。使二人複生於今日,視景仁之樂,未知其雲何也。若欲知其真是真非,必有如伶倫、後夔、師曠者,始能知之耳。今既未有其人,願景仁且以所著樂說與光書合藏之,以俟後世必有知樂者能辨之也。光之言止於此。自今景仁複以樂論相示,亦不敢對也。

  ▼景仁答積黍書

  某與君實議樂,前後幾萬言,不出於以尺起律、以律起尺二事為異同爾,其餘則泛同傳記證左而已。最先者,君實以為房庶改漢書「一黍之起,積一千二百黍之廣」八字。某以為漢書前言分、寸、尺、丈、引,本起黃鐘之長,後言「九十分黃鐘之長」,則八字者不可謂庶自為,且庶亦不能為也。尺量權衡皆以千二百黍,在尺則曰黃鐘之長,在量則曰黃鐘之龠,在權衡則曰黃鐘之重,皆千二百黍也,豈獨於尺而為不成文理乎?《隋書》諸儒之論,始以一黍為一分之說。若爾,則黃鐘積實一千二百分,而八百一十分者非也。

  自蔡邕不能知,謂銅律尺為銅龠尺,黃鐘萬事根本,尺量權衡之所亶者,而諸儒尺至有一十五種,逮今千餘年,無人是正。吾儕業已留意,可不為終之乎?君實以青赤黃白黑主于溫,酸苦甘辛咸主於飽,謂為某說不然。五色者之于衣,華於身而已;五味者之於食,適於口而已,烏取於溫飽而雲乎哉?見君實議樂,正如是矣。王朴之樂,君臣民事物全不相干,以仲呂為黃鐘而次比之,知其然也。李照之樂,皆失位者,以太蔟為黃鐘而次比之,知其然也。此非面陳不可。持國約石淙相見,至時亦當一往以究其說。君實云:「必有伶倫、後夔、師曠始能知之。」某以為三人亦不能知。何則?無律也。書云:「律和聲。」禮云:「吹律聽軍聲。」《傳》云:「雖有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故知三人者,有亦不能知之,無律故也。」

  君實云:「示諭七條,或然或否,不知何者為然,何者為否?請一疏示,當為修改。」某謂太府尺為黃帝時尺,考李照之律與尺而知其然。李照以太府尺縱黍而累之,亦牽于隋書之說也。然其樂比其律高三律,律是而樂非也。何以知今之尺是黃帝時尺?以黃帝之法為律以起尺,十二律內外皆有損益,其聲和而與古樂合以為鬴斛,而其分數、其輕重,又與周官、漢斛銘並同,無毫釐之差。以此知太府尺、太府權衡,皆黃帝時物也,其法與黃帝之法同起於律也。隋謂之開皇官尺,曆唐以至於今者,謂隋、唐尺,則人皆信之,謂黃帝時尺,則皆駭矣。自隋以來,至唐以及五代,最為亂世,而此物不變,則自秦至三代至五帝而上,黃帝又何疑哉?千歲之日,今日是也。謹此覆命。

  ▼又小簡

  樂為小事,為大事。王朴、李照、胡瑗三家,君實不決是非,是慢而小之也。但看今之君臣民事物可知之。往年孫宣公、馮章靖、宋之京非李照樂,乃召阮逸、胡瑗、房庶令修之。君實當時與胡、阮同,非李照者,今所用乃李照樂,君實雲不改,何也?持國大地失腳,正可以君實《中和樂》呼之。五方之人言語不通,信然。至於歌樂則一,豈有我是而彼非?君實之言可全廢,某之言不可不盡用。何則?蓋無不是也,古人之皆不到也。十二律皆有損益而和也,豈不為新義勝舊義,新理勝舊理乎?所恨至是未有人是之。

  ▼景仁答中和論

  中庸曰:「中者,天下之大本。」其傳曰:「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某以為中者,對外而為言也。君實曰:「中,皆不近四旁之名也。指形而言之,則有中有外。此書以中庸為名,所指者蓋德也,非形也。」某以為心者在身之中,有知而無形者也。請以堂論之。身,形也,猶堂也。對外而言,則舉堂之內皆中也。若以不近四旁為中,則堂之中又有中焉,非所謂舍藏之中,乃得中之中也。君實又曰:「喜怒哀樂之未發,既謂之中,則及其既發,當謂之外。」某又以為發者,由中出者也,出而中節,非外而何?亦何必曰外?又如君實之說,此書以中庸為名,指德而言,則有中有和。若然,則經當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庸」也。此書雖以中庸為名,至於左右其說,始終其義,不害旁有證援也。君實不喜老、莊及輔嗣之說,不敢複有稱引,今直以本篇義明之。經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也。」故有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之說。

  君實又曰:「曷若治心養氣,專以中為事,動靜默語,未嘗不在乎中。」此正所謂擇善而固執之,誠之者也。至於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豈治心養氣者所能辦哉?所謂誠者,非別有一物也,但誠其心而已矣。心至於不勉不思,而中道至矣。譬如鐘,大叩之則大鳴,小叩之則小鳴,以其中虛也。大小自外而至者也,鐘豈預設小大於中而應之哉?所謂過與不及者,亦因時稱事而為之中也。時有異變,事有異宜,亦豈可預設中於心而待之也?荀卿大學,君實之所信也。其論心不過曰虛、曰靜、曰定。虛、靜、定,雖非兀然如木石,亦豈可形容哉?孟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歟?」亦言心之無定在也。書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蓋言心能精一,則信執其中也。

  君實既以大本之中便為無過與不及,則其下豈當複雲「發而皆中節」也?經云:「惟至誠為能盡其性,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盡人之性,則盡物之性,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然則位天地,育萬物,蓋聖人得位者之所能也。孔子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此聖人有其道無其位者也。經之末又引子曰:「聲色之於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以毛為猶有倫,則又明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則聖人之心之德與天地參矣。但可以意通,而不可以形得也。今夫穹然而體高,蒼然而色正者,天之形也。雷、風、日、月、山、澤為天之用者,聖人深拱法宮,其跡則百官承序,萬物樂生,究其用,蓋有不可見者矣。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語器,則自天以下皆器也;語道,則不可見者皆道也。《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非立天下大本者,其孰能與於斯?愚故曰:「明乎此者,其見天地聖人之心乎!」

  ▼韓秉國書

  維啟:春氣鬥溫,伏惟動止安和。相見之期,竟未有定,殊增耿耿。見與景仁書,似怪鄙拙論議,於公有所未盡者。向讀《中和論》,疑「中」字解釋未甚明,然未敢決然以為非也。今試妄言,煩公一閱,是非幸複垂諭,以解愚蔽。胸中所欲言者,非可以書盡,惟冀自愛重而已。謹手啟,不宣。

  ▼秉國論中和書

  中之說有二:對外而為言,一也,無過與不及,一也。喜怒哀樂之未發,漠然無形,及其既發,然後見其中節與不中節也。故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人之心虛則明,塞則暗。虛而明,則燭理而無滯,應物而不窮。喜怒哀樂之發,有不中節乎?中節則無過與不及矣,有不和乎?在《易》之卦,虛其中曰離,為日,為南方,為火。

  王弼解《複》「其見天地之心」云:「天地以本為心者也。雷動風行,運變萬化,寂然至無,是其本也。春萌夏長,秋落冬閉,日月之行,星斗之運,此天地之跡可見於外者也。張官置吏,發號施令,事功之修舉,民物之茂遂,此聖人治天下之跡,可見於外者也。」若其所以跡者,蓋莫得而擬議也。凡物莫不有此本,又眾本之所自出,故曰「大本。」凡物不得其節,則過與不及,施於用則為蔽塞,為睽乖,為不行,為患難。無此四者,和矣,故曰「達道。」明乎此者,其見天地聖人之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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