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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一 書啟四


  ▼答張先生〔砥〕

  八月二日,涑水司馬光白張君先生:辱書,示以所著春秋傳。士大夫不以經術為事久矣,足下獨能治春秋三十年,成書三十萬言,是古之儒者複見於今日也。欽仰諮歎,無有窮己。足下自謂「天以聖師之道厄日引久,而陰有所相」,若非己意之所自出者。光經術素淺,于春秋尤所不通,虛辱足下之賜,讀之累日,不能識其涯涘,又烏暇知其得失,敢錯論議於其間哉?至於建白於上,乞廢三傳之學,而行足下之書,以伸千載聖人未明之意,此尤非光之所敢任也,不勝惶悸之。其書謹再拜封納,請更擇能通春秋學、有大名、居高位,可以副足下之求者而從之。幸甚幸甚!不宣。光白。

  ▼答陳監簿〔師仲〕

  九月十八日,涑水司馬光再拜陳君監簿足下:金州人來,辱兩書,以能出處見期、未相識為恨。光實何人,敢受此賜?反仄愧汗,無地自處。光性愚陋,頗好讀古人書,聞君子之風,亦知慕之,而未能至;睹小人所為,頗知恥之,但恐未能免耳。向蒙朝廷猥加收采,塵汙侍從,預陪國論,訖無銖兩之補,俄又擢寘樞庭,譬如有人舉萬金之重,加稚子之背,彼必走而避之。萬金非不貴也,然走而避之者,知非其任故也。此乃物理之常,烏足謂之賢哉?今以衰病,自求便安,朝廷未棄之田裡,尚縻以一官,賜之廩祿,使飽食安坐,自放于豐草長林間,乃聖主之至仁,鄙夫之大幸,豈敢效古之人以道不行而自藏哉?恐足下傳聞之誤,而奨借之過,誠不敢自保,恐萬一他日陷足下於不知言之責,以重老朽之辠是敢輒自陳敘浼瀆聰明,庶幾識察而已光雖未獲侍前,三複足下書及所示《文編》,語高而氣直才美而志大其嚮往欽服之心,固非筆劄所能盡也。

  ▼答李大卿〔孝基〕〔熙寧五年正月十三日作〕

  光再拜。昨晩暫得請見,經宿起居何如?適辱誨筆,承朝夕往河清,不得再詣辭,千萬以保攝為禱。大卿平生以保攝為事,計其專勤,舉世無倫。然光區區猶有所獻者,譬如舉輕塵以禆泰山,雖不知量,志在忠益而已。光聞「一陰一陽之謂道」,然變而通之,未始不由乎中和也。陰陽之道,在天為寒燠雨晹,在國為禮樂賞刑,在心為剛柔緩急,在身為饑飽寒熱,此皆天人之所以存日用而不可免者也。然稍過其分,未嘗不為災。是故過寒則為春霜夏雹,過燠則為秋華冬雷,過雨則為霪潦,過晹則為旱暵。禮勝則離,樂勝則流,賞僣則人驕溢,刑濫則人乖叛。太剛則暴,太柔則懦,太緩則泥,太急則輕。饑甚則氣虛竭,飽甚則氣留滯,寒甚則氣沈濡,熱甚則氣浮躁,此皆執一而不變者也。善為之者,損其有餘,益其不足,抑其太過,舉其不及,大要歸諸中和而已矣。故陰陽者,弓矢也;中和者,質的也。弓矢不可偏廢,而質的不可遠離。《中庸》曰:「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由是言之,中和豈可須臾離哉?昨日聞大卿言,「臟腑素有冷疾,須至服熱藥。今則遍身生瘡疥,手足時瘈瘲,疑有風邪,尚欲以烏頭治之。」光雖略曾以所見貢聞,又恐侍坐之久,尊體疲倦,不敢畢其辭而退。竊以大卿勤養生之術數十年,而猶有冷疾者,殆食素膳太多故也。彼筍簟、乳腐、麫滓、豆炙,性大寒而滯氣,光見人多食之,致脾胃虛弱,脹滿滑泄,面目浮腫,腰足沈重,前後非一矣。天生萬物,各有所食,苟不得其所食,則不能全其生。人為萬物之靈,兼蔬穀酒肉而食之,乃其常性也。酒肉者,所以扶衰養疾,不可廢也。大卿絕酒肉而專素膳,為日已久,此其所以有冷疾也。

  既得冷疾,複以熱藥攻之。聞大卿所服之藥,皆躁悍酷烈,他人莫能近口,此其所以失中和也。中冷則為羸瘠面腫,外熱客於肌膚,則為瘡疥,流於筋脈則為瘛瘲。光雖不曉醫,以陰陽之理推之,殆不遠矣。不勝款款之愚,欲望大卿自今罷素膳,屏熱藥,靜慮以適神,潛心以實下,起居飲食,造次須臾不少離于中和。試行之旬月,竊謂所苦不須攻療,必自去矣。若旬月無效,棄黜其言可也。光以托契義之舊,仰德名之熟,雖得見尚新,所居連牆,而往來不數,然愛重之心,過於朝夕握手接膝者矣。是以敢輒獻盡言,幸希裁察。不宣。光再拜。

  ▼與吳丞相充書〔熙寧十年四月作〕

  光啟。光愚戇迂僻,自知於世無所堪可,以是退伏散地,苟竊微祿,以庇身保家而已。近聞道路之人自京師來者,多雲「相公時語及姓名」,或雲「亦嘗有所薦引,未知虛實。」光自居洛以來,仕宦之心,久已杜絕。在少壯之時,猶不如人,況年垂六十,鬚髮皓然,視昏聽重,齒落七八,精神衰耗,豈複容有干進之心?但以從遊之久,今日特蒙齒記,感荷知已之恩,終身豈敢忘哉!顧惟相公富貴顯榮,豐備已極。光疏冗之人,無一物可以為報,唯忠信之言,庶幾仰酬盛德之萬一耳。

  伏惟明主曆選周行,登用人傑,以毗元化,以光不敢忘知已之心,知相公必不輕孤於明主也。竊見國家自行新法已來,中外忷忷,人無愚智,鹹知其非。州縣之吏,困於煩苛,以夜繼晝,棄置實務,崇飾空文,以刻急為能,以欺誣為才。閭閻之民,迫於誅斂,人無貧富,鹹失作業,愁怨流移,轉死溝壑,聚為盜賊。日夜引領,冀朝廷之覺寤,弊法之變更,凡幾年於茲矣。相公聰明,豈得不聞之邪?今府庫之實,耗費殆竭,倉廩之儲,僅支數月,民間貲產,朝不謀夕,而用度日廣,掊斂日急。河北、京東、淮南蜂起之盜,攻剽城邑,殺掠官吏,官軍已不能制矣。若不幸複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霜蝗,所在如是,其為憂患,豈可勝諱哉!此安得謂之細事,保其必無,而恬然不以為意乎?

  賈誼當漢文之世,以為譬如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若當今日,必謂之火已然而安寢自若者也。昔周公勤勞王家,坐以待旦,跋胡疐尾,羽敝口瘏,終能為周家成太平之業,立八百之祚。身為太師,名播無窮,子孫奄有龜、蒙,與周升降。王夷甫位居宰輔,不思經國,專欲自全,置二弟于方鎮,以為三窟。及晉室阽危,身亦不免。然則聖賢之心,豈皆忘身狥物,不自為謀哉?蓋以國家興隆,則身未有不預其福者也。顧眾人之識近,而聖賢之慮遠耳。如相公之用心,固周公之用心也。今若法弊而不更,民疲而不恤,萬一鼠竊益多,蜂蠆有毒,則竊恐廟堂之位,亦未易安居。雖複委遠機柄,均逸外藩,固非息肩之處;乃至投簪解紱,嘯傲東山,亦非高枕之地也。然則相公今日救天下之急,保國家之安,更無所與讓矣。救急保安之道,苟不罷青苗、免役、保甲、市易之法,息征伐之謀,而欲求其成效,是猶惡湯之沸而益薪鼓槖,欲適鄢郢而北轅疾驅也,所求必不果矣。欲去此五者,而不先別利害,以寤人主之心,則五者不可得而去矣。

  欲寤人主之心,而不先開言路,則人主之心不可得而寤矣。所謂開言路者,非如向時徒下詔書,使臣民言得失,既而所言當者一無所施行,又取其稍訐直者隨而罪之,此乃塞言路,非開之也。為今之要,在於輔佐之臣,朝夕啟沃,唯以親忠直、納諫爭、廣聰明、去壅蔽為先務。如是則政令之得失,下民之疾苦,粲然無所隱矣。以聖主睿明之資,有賢相公忠之助,使讜言日進,下情上通,至治可指期而致,況弊法何難去哉!夫難得而易失者,時也。今病雖已深,猶未至膏肓,苟制治於未亂,保邦于未危,尚有反掌之易。失今不治,遂為痼疾,雖邴、魏、姚、宋之佐,將末如之何,必有噬臍之悔矣。相公讀書從仕,位之首相,展志行道,正在此時。苟志無所屈,道無所失,其合則利澤施于四海,其不合則令名高於千古。丈夫立身事君,始終如此,亦可以為無負矣。光切於報德,貪盡區區,不覺辭多。光惶恐再拜。

  ▼答蔣中舍〔深之〕

  〔深之祖淪,淳化中為永康軍判官,死蜀寇。〕

  光啟:承垂示先都官《畫像記》,沈公論之已詳,殆無以加。古之人誰不死,惟得其所為難。故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各死其所受,禮也。為臣事君,不計位之高卑,恩之厚薄,知之淺深,苟在其職,死之義也。方蜀寇之熾,守臣軍帥棄地與眾而迯者多矣。先都官獨以文吏在下位,力戰死之,其於禮義,非知之明、守之篤,能如是乎?可謂得其所矣。沈公既敘其忠孝,光又述其禮義,然忠孝禮義,亦相與為表裡者也。光再拜。

  ▼答郭長官〔純〕

  光啟。去歲十月,蒙惠書,足下所治路僻,光閒居,難值便人,以是期年不獲修報。然中懷耿耿,未嘗暫忘。潘司錄來,又辱書,且感且愧。霜秋公餘,喜聆安善。所示會統稽元圖,貫穿千餘載,前賢搜羅所不至者,纖悉盡備,靡有闕遺。非夫好學之勤,用意之精,誰能臻此。欽服欽服。光學疏識淺,於正閏之際,尤所未達。故于所修通鑒,敘前世帝王,但以授受相承,借其年以記事爾,亦非有所取捨抑揚也。於漢昭烈之立,嘗著論以述其事。今並錄呈,可以見其不敢專矣。夫正閏之論,誠為難曉。

  近世歐陽公作《正統論》七篇以繼之,自謂無以易矣。有章表民者,作明統論三篇以難之,則歐陽公之論,似或有所未盡也。歐陽公謂正統不必常相繼,有時而絕,斯則善矣。然謂秦得天下無異禹、湯,又謂始皇如桀、紂,不廢夏、商之統,又以魏居漢、晉之間,推其本末,進而正之,此則有以來章子之疑矣。章子補歐陽公思慮之所未至,謂秦、晉、隋不得與二帝三王並為正統,魏不能兼天下,當為無統,斯則善矣。然五代亦不能兼天下,與魏同,乃獨不絕而進之,使與秦、晉、隋皆為霸統,亦誤矣。足下離之,更為異等,斯又善矣。然則正閏之論,雖為難之,經三君子盡心以求之,愈講而愈精,庶幾或可以臻其極乎?是知古之人貴於切切偲偲,良有以也。如光者,惷愚冥頑,安足以窺三君子之藩籬,而敢措一辭於正閏之間。

  竊惟足下錄此書以相示,蓋亦有切切偲偲之志,非欲光為諾諾之人也。芻蕘之言,明者擇焉。光辱足下之厚意,豈可逆自鄙薄,不傾胸腹之所有,以盡布於左右而求採擇乎?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先儒謂秦為閏者,以其居二代之間而非正統,如閏居兩月之間而非正月也。夫霸之為言伯也。古者天子立二伯,分治天下諸侯。周衰,方伯之職廢,齊桓、晉文能帥諸侯以尊周室,故天子冊命,使續方伯之職,謂之霸主。而後世學者乃更以皇帝王霸為德業之差,謂其所行各異道,此乃儒家之末失也。

  今章子以霸易閏,似未為得,恐不足遵也。夫統者,合於一之謂也。今自餘以下皆謂之統,亦恐名之未正也。又蜀先主自言中山靖王之後,而不能舉其世系。後唐出於沙陀,姓朱邪氏,唐賜之姓。明宗複非莊宗之族,清泰又非明宗之子。李昪起於廝役,莫知其姓。或雲湖州潘氏子,李神福俘之以為僮僕,徐溫匄之以為子。及稱帝,慕唐之盛,始自言姓李。初欲祖吳王恪,嫌其誅死。又欲祖鄭王元懿,命有司檢討二王苗裔,有司請為恪十世孫,昪曰:「曆十九帝,十世何以盡之?」有司請以三十年為一世,議然後定。足下云:「蒙先世之烈者謂之餘」,今三家皆謂之餘,可乎?且餘者,豈非謂承王統之餘也?

  今劉知遠謂之閏,而劉崇謂之餘,可乎?又凡不能一天下者,或在中國,或在方隅,所處雖不同,要之不得為真天子。今以曹魏、劉石、二趙、符姚、兩秦、元魏、高齊、宇文周、朱梁、石晉、劉漢、郭周為閏,孫吳、劉宋、二蕭齊梁陳、慕容燕、赫連夏為偏,李蜀、呂李、禿髮沮渠、西涼乞伏秦馮燕楊吳王孟、兩蜀、廣南漢王閩為僣,三者如不相遠,然願更詳之。彼符氏、姚氏與慕容氏、赫連氏與拓跋氏,一據關西,一據山東,與高齊、宇文周何以異乎?又凡天祿之不終者,傳世不傳世等耳。王莽雖簒竊天下,嘗盡為之臣者十八年,與秦頗相類,非四夷群盜之比也。則天乃唐之母后,臨朝稱制,與呂後無殊,但不當革命稱周耳。其後子孫相繼有天下,不得謂之不終其身。今與王莽同謂之偽,亦似未安也。凡此數者,皆愚陋之所見,未必中理,願足下采其區區之心,而不以為罪,幸甚幸甚!光再拜。

  ▼答陳司法〔師仲〕

  八月三十日,涑水司馬光謹複書司法陳君足下:辱書並示先國博家傳,以為何蕃、董邵南之節行,不見於他書,獨韓文公傳而詩之,故其名彰徹迨於今。謂光盍亦為傳若詩,使吾先君之名流布于世?承命悸粟,流汗及足,何足下比擬之非倫,而責望之太過乎?文章自魏、晉衰微,流及齊、梁、陳、隋,羸憊纖靡,窮無所之。文公傑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驚照今古。自班、張、崔、蔡,不敢企仰,況潘、陸以降,固無足言。故何、董之名,附其文而傳。向使一妄庸人傳而詩之,二子於今尚有聞乎?

  光性愚學疏,于文尤非所長,今時常為秉筆者笑,敢望傳於後乎?足下乃使為韓之所為,是猶驅策駑馬,曰必為我追千里之足,其果能為之乎?借使光不自知量,輒引韓以自況,為詩傳以敘當世賢者之事業,必取舉世之唾詈,且無容其身矣。誠不敢自愛,大懼汩沒先君子之名,以重其辠。況先君子之名,潛德遺美,二顏既傳,而評之甚精且詳,決傳無疑,光何所有,可以加銖兩之重乎?惟足下憐而察之。

  ▼與范景仁問正書所疑書

  光啟:晩來蒙惠手筆並棕扇,值相繼有客,不得即時修謝。前此承示所著正書,且垂諭云:「未安處便與點竄。」以景仁之明達耆壽,加以平生所致思而得者,乃下問於頑鄙末學,如光之比。雖古人詢于芻蕘,以能問不能,殆無以踰此,何以勝克,悚仄悚仄。伏讀累日,如風、雅皆周道既衰,詩人追思其盛而歌之。關睢以興淑女,非興後妃。成、康、平王、齊侯,皆指其爵諡。文王配上帝,終周世常然。八蠟不數昆蟲,三年之喪,不應二十七月。眾子在,嫡孫亦應傳重。舜無塗廩浚井之事,韓愈為嫂服期,非是。凡此之類,皆其素所探揣,謂其當然,而未敢自信。今乃幸與景仁如合符契,豁然決矣。至於解「利貞」者,情性也。四海困窮,柔遠能邇,皆先儒研思所未到,不勝嘆服。其間亦有愚昧所未諭者十餘條,或一字筆誤,無不簽出,以俟稍暇,得侍函丈,請益卒業。前日所留《易說》《繫辭注》《續詩話》,皆狂簡不揆,宜見誅絕于君子者。然亦庶幾景仁矜共有志於學,痛為鉏治其蕪穢,明示以坦塗,使識所之詣,幸甚幸甚!孔子曰:「朋友切切偲偲」,斯道也亡廢久矣。面相諛、背相訾者,出門皆是也。非吾人孰當惜之?幸冀留意。

  ▼答孫長官〔察〕

  十一月二十七日,涑水司馬光再拜複書崇信賢令孫君足下:

  蒙貺書,兼示以尊伯父行狀、墓誌及所著唐史記,令光為之碑,以紀述遺烈。以尊伯父之清節令望,加之光自幼稺至於成人,得接侍周旋,今日獲寓名豐碑之末,附以不朽,何榮如之!雖文字鄙拙,亦不敢辭。顧有必不可承命者,惟足下察之。光向日亦不自揆,妄為人作碑銘,既而自咎曰:「凡刊琢金石,自非聲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傳後世,雖強顏為之,後人必隨而棄之,烏能流永久乎?彼孝子孝孫,欲論撰其祖考之美,垂之無窮,而愚陋如光者,亦敢膺受以為己任,是羞汙人之祖考,而沒其德善功烈也,罪孰大焉?」遂止不為。自是至今六七年,所辭拒者且數十家,如張龍圖文裕、張侍郎子思、錢舍人君倚、樂卿損之、宋監子才,或師或友,或僚寀,或故舊,不可悉數,京洛之間盡知之。

  儻獨為尊伯父為之,彼數十家者必曰:「是人也,蓋擇賢不肖為之也。」為人子孫者,有人薄其祖考,宜如何讎疾之哉?以光麼麼,使當此數十家之讎疾,將何以堪之?所以必不可承命者,此也。雖然,竊有愚意,敢試陳之,惟足下採擇焉。今世之人,既使人為銘,納諸壙中,又使他人為銘,植之隧外。壙中者謂之志,隧外者謂之碑。其志蓋以為陵穀有變,而祖考之名猶庶幾其不泯也。然彼一人之身耳,其辭雖殊,其爵裡勳德無以異也,而必使二人為之,何哉?愚竊以為惑矣。今尊伯父既有歐陽公為之墓誌,如歐陽公可謂聲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傳後世矣,他人誰能加之?愚意區區,欲願足下止刻歐陽公之銘,植於隧外以為碑,則尊伯父之名自可光輝於無窮,又足以正世俗之惑,為後來之法,不亦美乎?未審足下以為何如?

  ▼答張尉來書

  五月五日,陝人司馬光謹複書福昌少府秘校足下:

  光行能固不足以高於庸人,而又退處冗散。屬者車騎過洛,乃蒙不辱而訪臨之,其榮已多。今又承賜書,兼示以新文七篇,豈有人嘗以不肖欺聽聞邪?何足下所與之過也!始懼中愧,終於感藏以自慰,知幸知幸!光以居世百事無一長,于文尤所不閑。然竊見屈平始為騷,自賈誼以來,東方朔、嚴忌、王子淵、劉子政之徒踵而為之,皆蹈襲模仿,若重景迭響,訖無挺特自立於其外者。獨柳子厚恥其然,乃變古體,造新意,依事以敘懷,假物以寓興,高揚橫騖,不可羈束,若鹹、韶、護、武之不同音,而為閑美條鬯,其實鈞也。自是寂寥無聞,今於足下複見之,苟非英才間出,能如此乎?欽服慕重,非言可迨。然彼皆失時不得志者之所為。今明聖在上,求賢如不及。足下齒發方壯,才氣茂美,官雖未達,高遠有漸。異月方將冠進賢,佩水蒼,出入紫闥,籲謨黃閣,致人主于唐虞之隆,納烝民於三代之厚,如斯文者,以光愚陋,竊謂不可遽為也。光頓首。

  ▼與景仁論樂書

  九月二十一日,某再拜白景仁足下:蒙示房生尺法,雲生嘗得古本《漢書》云:「度起于黃鐘之長,以子穀秬黍中者,一黍之起,積一千二百黍之廣,度之九十分,黃鐘之長,一為一分。」今文誤脫「之起積一千二百黍」八字。故自前世以來,累黍為之,縱置之則太長,橫置之則太短。今新尺橫置之不能容一千二百黍,則大其空徑四厘六毫,是以樂聲太高。又嘗得開元中笛及方響,校太常樂下五律,教坊樂下三律,皆由儒者誤以一黍為一分,其法非是。不若以一千二百黍實管中,隨其短長斷之,以為黃鐘九寸之管九十分,其長一為一分,取三分以度空徑,數合則律正矣。景仁此來,盛稱此論,以為先儒用意皆不能到,可以正積古之謬,袪一世之惑。

  光竊思之,有所未諭者凡數條,敢書布陳,幸景仁教之。景仁曰:「房生家有《漢書》,異於今本。」光按累黍求尺,其來久矣。生所得書,不知傳於何世,而相承積謬,由古至今,更大儒甚眾,曾不寤也。又其書既雲積一千二百黍之廣,何必更雲一黍之起?此四字者,將安施設?劉子駿、班孟堅之書,不宜如此冗長也。且生欲以黍實中,乃求其長,何得謂之積一千二百黍之廣?孔子稱「必也正名」乎?必若所雲,則為新尺一丈二尺,得無求合其術而更戻乎?景仁曰:「度量權衡,皆生於律者也。」

  今先累黍為尺,而後制律返生於度與黍,無乃非古人之意乎?光謂不然。夫所謂律者,果何如哉?向使古之律存,則龡其聲而知聲,度其長而知度,審其容而知量,校其輕重而知權衡。今古律已亡矣,非黍無以見度,非度無以見律,律不生於度與黍,將何從生邪?夫度、量、衡所以佐律而存法也。古人所為制四器者以相參校,以為三者雖亡,苟其一存,則三者從可推也。又謂後世器或壞亡,故載之於書,形之於物。夫黍者,自然之物,有常不變者也,故於此寓法焉。今四器皆亡,不取於黍,將安取之?凡物之度其長短則謂之度,量其多少則謂之量,稱其輕重則謂之權衡。然量有虛實,衡有低昂,皆易差而難精,等之,不若因度求律之為審也。房生今欲先取容一龠者為黃鐘之律,是則律生於量也,量與度皆非律也。舍彼用此,將何擇焉?

  景仁曰:「古律法空徑三分,圍九分,今新律空徑三分四厘六毫,此四厘六毫者何從出耶?」光謂不然。夫徑三分圍九分者,數家言其大要耳。若以密率言之,徑七分者,圍二十有二分也。古之為數者,患其空積微之大煩,則上下輩之所為三分者,舉成數而言耳,四厘六毫不及半分,故棄之也。又律管至小,而黍粒體圓,其中豈無負載庣空之處,而必欲責其絲忽不差邪?景仁曰:「生以一千二百黍積實于管中,以為九寸,取其三分以為空徑,此自然之符也。」光按量法,方尺之量,所受一斛,此用累黍之法校之則合矣。

  若從生言,度法變矣,而量法自如,則一斛之物,豈能滿方尺之量乎?景仁曰:「量、權衡皆以千二百黍為法,何得度法獨用一黍?」光按:黃鐘所生,凡有五法:一曰備數,二曰和聲,三曰審量,四曰嘉量,五曰權衡。量與衡,據其容與其重,非千二百黍不可。至於度法,止於一黍為分,無用其餘。若數與聲,則無所事黍矣,安在其必以一千二百為之定率也?景仁曰:「生雲今樂太高,太常黃鐘適當古之仲呂。」不知生所謂仲呂者,果後夔之仲呂耶?開元之仲呂邪?若開元之仲呂,則安知今之太高,非昔之太下耶?笛與方響,裡巷之樂,庸工所為,豈能盡得律呂之正?乃欲取以為法,考定雅樂,不亦難乎?此皆光之所大惑也。君子之論,無固無我,惟是之從。景仁苟有以解之,使瑩然明白,則敢不斂衽服義,豈欲徒為此諓諓也。

  ▼景仁複書

  九月二十二日,鎮再拜複書君實足下:昨日辱書,以為鎮不當為議狀,是房庶尺律法。始得書,愯然而懼曰:「鎮違群公之議,而下與匹士合,有不適中,宜獲戾于朋友也。」既讀書,乃釋然而喜曰:「得君實之書,然後決知庶之法是,而鎮之議為不謬。庶之法與鎮之議,於今之世,用與不用,未可知也。然得附君實之書傳於後世,使後世之人質之,故終之以喜也。君實之疑凡五,而條目又十數,安敢不盡言解之?」君實曰:「《漢書》傳於世久矣,更大儒甚眾,庶之家安得善本而有之?是必謬為脫文以欺於鎮也。」是大不然。鎮豈可欺哉?亦以義理而求之也。《春秋》夏五之闕文,《禮記玉藻》之脫簡,後人豈知其闕文與脫簡哉?亦以義理而知之也。猶鎮之知庶也,豈可逆謂其欺而置其義理哉!又雲一黍之起于劉子駿、班孟堅之書為冗長者,

  夫古者有律矣,未知其長幾何,未知其空徑幾何,未知其容受幾何,豈可直以千二百黍置其間哉?宜起一黍,積而至一千二百然後滿。故曰一黍之起,積一千二百黍之廣。其法與文勢皆當然也,豈得為冗長乎?若如君實之說,以尺生律,漢書不當先言本起黃鐘之長,而後論用黍之法也。若爾,是子駿、孟堅之書不為冗長,而反為顛倒也。又雲「積一千二百黍之廣,是為新尺一丈二尺」者,君實之意,以積為排積之積,廣為一黍之廣而然邪?夫積者,謂積于管中也;廣者,謂所容之廣也。詩云:「乃積乃倉。」孟康雲「空徑之廣」是也。

  又雲「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者,此孔子教子路以正衛之父子君臣之名分,豈積與廣之謂邪?又雲「古人制律與尺、量、權衡四器者,以相參校,以為三者苟亡,得其一存,則三者從可推也」者是也。又雲「黍者自然之物,有常而不變者」,亦是也。古人之慮後世,其意或當如是。然古以律生,凡古人之意,既知黍之於後世可以為尺,豈不知黍之於後世亦可為律,而故於其法為相戾乎?若如君實之說,則是古人知一而不知二也,知彼而不知此也。又雲「徑三分,圍九分者,數家之大要,不及半分則棄之也」者,今三分四厘六毫,其圍十分三厘八毫,豈得謂不及半分而棄之哉?《漢書》曰:「律容一龠,得八十一寸。」謂以九分之圍乘九寸之長,九九而八十一也。今圍分之法既差,則新尺與量未必是也。如欲知庶之量與尺合,姑試驗之乃可。

  又云:「權衡與量,據其容與其重,必千二百黍而後可。至於尺法,止於一黍為分,無用其餘。若以生於一千二百,是生於量也。且夫黍之施於權衡,則由黃鐘之重,施於量,則由黃鐘之龠,施於尺,則由黃鐘之長,其實皆一千二百也。」此皆《漢書》正文也,豈得謂一黍而為尺邪?豈得謂尺生於量邪?又云:「庶言太常樂太高,黃鐘適當古之仲呂。」不知仲呂者,果後夔之仲呂邪,開元之仲呂耶?若開元之仲呂,則安知今之太高,非昔之太下者?此正是不知聲者之論也,無覆議也。

  又云:方響與笛,裡巷之樂,庸工所為,不能盡得律呂之正者。是徒知古今樂器之名為異,而不知其律與聲之同也,亦無覆議也。就使得真黍用庶之法,制為律呂,無忽微之差,乃黃帝之仲呂也,豈直後夔開元之雲乎?《書》曰:「律和聲。」方舜之時,使夔典樂,猶用律而後能和聲。今律有四厘六毫之差,以為適然,而欲以求樂之和,以副朝廷製作之意,其可得乎?其可得乎?太史公曰:「不附青雲之士,則不能成名。」君實欲成其名而知所附矣。惟其是而附之則可,其不是而附之,安可哉?諺曰:「抱橋柱而浴者,必不溺。」君實之議,無乃為浴者類乎?君實見諮,不敢不為此諓諓也。

  ▼再與景仁書

  九月二十三日,光再拜景仁足下:前者妄為書以幹聰明,意欲就大君子決所疑也。退而懼曰:「房生老儒遠來,景仁方欲就其名,而我難問不置,得無罪于景仁乎?」既又自得曰:「景仁惟義之從,非人之私也,我又何懼?昨日得所示書,然後釋然,而不我罪,而猶我教也。幸甚幸甚!」然其中猶有未察愚意,而直以強辭抗之,此所以憤憤不得飲默,必當自伸者也。

  景仁曰:「我違群公之議,而下與匹士合,宜獲戾于朋友。」此何言也?光雖不肖,豈肯教景仁枉道上同,以取容哉?顧所論何如耳。論苟是歟,雖褐寬博,當從而事之;論苟非歟,雖萬乘之君,滋不受也。若以為彼貴人也,論雖是,當非之;此寒士也,論雖非,當是之。亦非中正之道,光所不為也。

  景仁曰:「如光之說,以尺生律,《漢書》不當先言本起黃鐘之長,而後論用黍之法。」是大不然。光非謂太古以來律必生於度也,特以近世古律不存,故返從度法度求之耳,安得不謂之度生於黃鐘之長邪?景仁曰:「安知今之太高,非昔之太下?」是不知聲者之論。是則然矣,然能知聲之正者果誰耶?

  又曰:「徒知今古樂器之名為異,而不知其律與聲之同。」夫古今樂器與聲之同,光亦知之。所不知者,今樂之太蔟或應古樂之大呂,今樂之大呂或應古樂之黃鐘,則非光所及知也。豈徒光耳,自非古之神瞽,誰適知之?

  景仁曰:「就使得真黍,用庶之法,制為律呂,無忽微之差,乃黃帝之仲呂也。」夫真黍或可得,而律呂不難制,若欲求無忽微之差則難矣。乃遽以房生之智為與黃帝同,亦以褒矣。景仁謂光欲成其名而知所附,若抱橋浴者。光始聞景仁論房生尺,則未敢謂之然。當是時,豈前知諸公絀房生之議乎?蓋景仁欲以此抑之,使不敢語宜。苟欲立論求是者,安避此譏哉?避此譏而不為,非正直也。若乃尺法之可疑者,則前書論之已詳,惟景仁未賜熟察耳,光復何言?若終如是而不可變,則願附景仁之言,以達來世之君子而質是非焉。古之朋友,無不切磋琢磨以明其道,景仁必不罪其不已,從而往返不已也。

  ▼景仁再答書

  九月二十四日,鎮複書君實足下:

  鎮豈不知君實者也?君實之為人也,其性介,其言辯。其性介,故惡不介之名;其言辯,故能窮物之義理。故鎮以不介之事加君實,以起君實之辯,而窮尺律之義理,因之以為戲也。孔子曰:「前言戲之耳。」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君實何恤而憤憤不得飲默哉!來書六百七十有八言,而二百五十言及尺律。就二百五十言去前書重複者,其言無幾矣。君實之辯義理,於此止乎?將亦有隱而未發者,何其釋不介之事多,而論尺律之事少也?君實以為古者以律起尺,後世以尺起律;鎮以為古者以律起尺,後世亦以律起尺,前書盡之矣,不復言也。君實雲「今樂之太蔟,或應古樂之大呂,今樂之大呂,或應古樂之黃鐘。」以為君實所不得知也者,豈直君實哉?古之神瞽亦不得知也。

  豈直古之神瞽哉?古之後夔亦不得知也。何哉?無律也。古者以律而考聲也。書曰「律和聲」,周禮曰「執同律以聽軍聲」是也。前書盡之矣,不復言也。君實言鎮雲用庶之法,則黃帝之仲呂,以為褒庶之智與黃帝侔者,非也。今農夫治田,禾、麻、菽、粟、黍、稷、梁、稻,以時而布之,或耕之,或耘之,或先種而後斂之,或後種而先斂之。有過之者曰:「此後稷之法也。」農夫之智,果後稷乎?老婢鑽木取火,承以束縕,傳以薪燎,治鳥獸之肉,炮之燔之,烹之煮之。有過之者曰:「此炎帝之法也。」老婢之智,果炎帝乎?醫者能知藥有陰陽配合,子母兄弟,根莖花葉,金石骨肉,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忌者,有相反者,有相制者。又能知人之手足、口、耳、眼、鼻、膚發、心腹、腎、腸受氣之處而療之。過之者曰:「此神農之法也。」醫者果神農之智乎?然則君實之允,鎮亦未得也。君實以為鎮不熟察君實之書,尚有條目乎?幸一一疏示。不宣。鎮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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