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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五 章奏二十八


  ▼諫西征疏〔熙寧四年正月一日上〕

  月日,具位臣光,謹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

  臣以不材,誤承朝廷委用,待罪長安,兼領一路十州兵民大柄。朝辭之日,伏蒙陛下面諭,以凡邊防事機及朝廷得失,有所聞見,令一一奏聞。臣受命以來,且愧且懼。所愧者,聖知深厚,責任至重;所懼者,智識淺短,無以堪稱。夙夜疚心,不敢甯居。臣自入境以來,見流移之民,道路相望,詢訪閭裡,皆雲今夏大旱,禾苗枯瘁,河渭以北,絕無所收,獨南山之下,稍有所存。而入秋霖雨,經月不霽,禾雖有穗,往往無實;雖有實,往往無米;雖有米,率皆細黑。一鬥之粟,舂簸之後,不過得米三四升。穀價踵貴,民間累年困於科調,素無積蓄,不能相贍。以此須至分房減口,就食西京、襄、鄧、商、虢等州,或庸賃客作,或燒炭采薪,或乞匄剽竊,以度朝夕。當此之際,國家惟宜鎮之以靜,省息諸事,減節用度,則租稅自輕,徭役自少,逋負自寬,科率自止。四患既除,民力自足,民財自饒,閭裡自安,流亡自還。固不待陛下憂勤于中,宰相劬勞于外,然後人人得其所也。

  苟或不然,國家雖欲輕租稅,寬逋負,其所費之財何由可得?雖欲少徭役,止科率,其所營之事何由可成?四患不除,雖日下恩澤之詔,民猶不免於流移轉死也。蓋欲止沸者,莫若絕薪,欲安民者,莫若省事,此目前之驗,非難知也。臣到官以來,伏見朝廷及宣撫等司指揮,分義勇作四番,欲令以此于緣邊戍守,選諸軍驍銳及募閭裡惡少以為奇兵,造乾糧皺飯、布囊力車以備饋運,悉取歲賜秉常之物散給緣邊諸路,又竭內地府庫甲兵財物以助之。且以永興一軍〔一作「路」〕言之,所發人馬甲八千副,錢九萬貫,銀二萬三千両,銀盌六千枚,其餘細瑣之物,不可勝數。動皆迫以軍期,上下相驅,急於星火,官吏狼狽,下民驚疑,皆雲國家將以今春大舉六師,長驅深入,以討秉常之罪。

  臣以疏賤,不得預聞廟堂之議,未知茲事為虛為實。昨者親承德音,以為方今邊計,唯宜謹嚴守備,俟其入寇,則堅壁清野,使之來無所得,兵疲食盡,可以坐收其弊。臣退而思念,聖謀高遠,深得王者禦戎狄之道,實天下之福。及到關中,乃見凡百處置,皆為出征調度。臣不知有司在外,不諭聖意,以致有此張皇。將陛下默運神算,不令愚賤之臣得聞其實也?臣不勝惶恐,晝則忘食,夜則廢寢,心寒股栗,竊為陛下危之。

  夫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以來,國家富強,將良卒精,因人主好戰不已,以致危亂者多矣。況今公私困竭,將愚卒懦,乃欲驅之塞外,以捕狡悍之虜,其無功必矣。豈惟無功,兼後患甚多,不可盡言也。若朝廷初無出征之意,則何為坐散府庫之財,疲生民之力,訖無分毫之事?萬一將來虜騎入寇,府庫已竭,民力已困,將何以禦之?臣先任禦史中丞日,朝廷將興綏州之役,臣曾上言:「國家先當舉百職,修庶政,安百姓,實倉庫,選將帥,立軍法,練士卒,精器械,八事皆備,然後可以征伐四夷。」今此八事,未有一者勝於曩時,而況關中饑饉,十室九空,為盜賊者紛紛已多,縣官倉庫之積,所餘無幾,乃欲輕動大眾,橫挑猛敵,此臣之所大懼也。

  或者又云:「國家未討秉常,先欲試兵,誅一小族。」若果如此,尤為不可。何則?今者竭關中之財力,大興師眾,乃舍有罪之強寇,誅無辜之小種,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將無以複號令戎狄矣。此二策者,皆為不可。伏望陛下深鍳安危之機,消之於未萌,救之於未形,速下明詔,撫諭關中之民,以朝廷不為出征之計。其義勇更不分番于緣邊戍守,亦不選募奇兵。凡諸調發為饋運之具者,悉令停罷。愛惜內地倉庫之儲,以備春深賙救饑窮之人。如此,豈惟生民之幸,亦社稷之福也。臣不勝憂迫,直輸赤誠,惟陛下裁察。臣光昧死再拜上疏。

  ▼應詔言朝政闕失狀〔熙寧七年四月十八日上〕

  右,臣准西京牒,准三月三十日詔敕:「朕涉道日淺,晻於致治,政失厥中,以幹陰陽之和。乃自冬迄春,旱暵為虐,四海之內,被災者廣。間詔有司,損常膳,避正殿,冀以塞眚消變。曆日滋久,未蒙休應。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興,震悸靡寧,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聽納不得於理歟?獄訟非其情歟?賦斂失其節歟?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何嘉氣之久不效也?應中外文武臣寮,並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朕將親覽,考求其當,以輔政理。三事大夫務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臣伏讀詔書,喜極以泣。昔成湯以六事自責,今陛下以四事求諫,聖人所為,異世同符。凡詔書所言,皆即日之深患,陛下既已知之,群臣夫複何雲?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陛下誠知其如是,複能斷志無疑,不為左右所移,則安知今日之災沴,不如太戊之桑谷,高宗之雊雉,成王之雷風,宣王之旱魃,更為宗廟生民之福乎?然自詔下以來,臣不知中外之臣亦有以當今之急務,生民之疾苦,力為陛下別白言之者乎?蓋必有之矣,而臣未得聞也。

  臣竊不自揆,伏念父子受國厚恩,備位侍從,向在朝廷,屢以狂瞽塵浼聖聰。間以衰疾,自求閑官,不敢複預國家之議,四年於茲矣。幸遇陛下發不世之詔,問以朝政闕失,斯實千載一時。古人雖在畎畝,猶不忘君,況居位食祿者乎?是以不敢畏當塗,避眾怒,愛微軀,保妻子,心知時事之可憂,而塞嘿不言也。竊觀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倫,即位以來,鋭精求治,恥為繼體守文之常主,高欲慕堯舜之隆,下不失漢唐之盛,擢俊傑之才,使之執政,言無不聽,計無不從,所譽者超遷,所毀者斥退,垂衣拱手,聽其所為,推心置腹,人莫能間。雖齊桓公之任管仲,蜀先主之任諸葛亮,殆不及也。執政者亦悉心竭力,以副陛下之欲,恥為碌碌守法循故事之臣,每以周公自任,是宜百度交正,四民豐樂,頌聲旁洽,嘉瑞遝至,乃其效也。然六年之間,百度紛擾,四民失業,怨憤之聲,所不忍聞,災異之大,古今罕比。

  其故何哉?豈非執政之臣所以輔陛下者,未得其道歟?所謂未得其道者,在於好人同己,而惡人異己是也。陛下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使之製作新法以利天下,是宜與眾共之,舍短取長,以求盡善,而獨任己意,惡人攻難。群臣有與之同者,則擢用不次;與之異者,則禍辱隨之。人之情,誰肯棄福而取禍,去榮而就辱?於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貴者,翕然附之,爭勸陛下益加委信,順從其言,嚴斷刑罰,以絕異議。如是者,往往立取美官。比年以來,中外執事權者,皆此屬矣。

  其懷忠直、守廉恥者,皆擯斥廢棄,或罹罪譴,無所容立。至於台諫之官,天子耳目,所以規朝政之闕失,糾大臣之專恣,此陛下所當自擇,而亦使執政擇之。彼專用其所親愛之人,或小有違忤,即加貶逐,以懲後來,必得佞諛之尤者,然後使為之。如是,則政事之愆謬,群臣之奸詐,下民之疾苦,遠方之冤抑,陛下何從得聞見之乎?又奉使詢訪利害于四方者,亦其所親愛之人,皆先稟其意指,憑其氣勢,以驅迫州縣之吏,善惡系其筆端,升黜由其唇吻。州縣之吏,承迎奉順之不贍,何暇與之講利害、立同異哉?其入奏則雲州縣守宰鹹以為便,經久可行。陛下但見其文書粲然可觀,以謂法之至善,詢謀僉同,豈知其在外之所為哉?或者更增為條目,務求新巧,互陳利病,各事改張,使畫一之法日殊月異,久而不定,吏民莫知所從。蓋由襲故則無功,出奇則有賞,彼皆進身之私計,非有益國便民之志也。

  又令使者督責所在監司,監司督責州縣,上下相驅,競為苛刻。奉行新法,稍不盡力,則謂之非才不職,及沮壞新法,立行停替。或未熟新法,誤有違犯,皆不理赦降去官,與犯贓者罪同,而重於犯私罪者。州縣之吏,唯奉行文書,救免罪戾之不暇,民事不復留心矣。又潛遣邏卒聽市道之人謗議者,執而刑之。又出榜立賞,募人告捕誹謗朝政者。臣不知自古聖帝明王之政固如是耶?昔堯稽於眾,舍己從人。舜戒群臣:「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此其所以為帝王稱首者也。秦惡聞其過,殺直諫之士,禁偶語之人,及其禍敗,行道之人皆知之而已,獨不知此所以為萬世戒者也。子產相鄭,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請毀之,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何今之執政異于古之執政乎?」

  齊景公謂梁丘據曰:「惟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和如美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幹,民無爭心。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今朝廷之臣,對揚啟沃,亦有異于梁丘據者乎?衛君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人主自臧,則眾謀不進。事是而臧之,猶卻眾謀,況和非以長惡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悅人贊已,闇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諛求容,諂莫甚焉。君闇臣諂,以在民上,民不與也。」

  若此不已,國無類矣。子思言于衛侯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出言自以為是,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為是,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君臣既自賢矣,而群下同聲賢之。賢之則順而有福,矯之則逆而有禍。如此則善安從生?」今執政主新法,群下同聲賢之,有以異于衛國之政乎?是以士大夫憤懣鬱結,視屋竊歎,而口不敢言;庶人饑寒憔悴,怨嗟號泣,而無所控告。此則陛下所謂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也。苟忠讜退伏,阿諛滿側,而望百度之正,四民之樂,頌聲之洽,嘉瑞之臻,固亦難矣。

  方今朝之闕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廣散青苗錢,使民負債日重,而縣官實無所得;二曰免上戶之役,斂下戶之錢,以養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與細民爭利,而實耗散官物;四曰中國未治,而侵擾四夷,得少失多。五曰結保甲,教習兇器,以疲擾農民。六曰信狂狡之人,妄興水利,勞民費貯。若其他瑣瑣米鹽之事,皆不足為陛下道也。舍其大而言其細,舍其急而言其緩,外有獻替之跡,內懷附會之心,是奸邪之尤者,臣不敢為也。凡此六者之為害,人無貴賤愚智,莫不知之。乃至陛下左右前後之臣,日譽新法之善者,其心亦知其不可,但欲希合聖心,附會執政,盜貴富耳。一旦陛下之意移,則彼之所言亦異矣。

  臣今不敢複費簡劄,敘利害以煩聖聽,但願陛下勿詢阿諛之黨,勿徇權臣之意,斷志罷之,必有能為陛下言其詳者矣。此六者之中,青苗、免役錢為害尤大。夫力者,民之所生而有也;穀帛者,民可耕桑而得也。至於錢者,縣官之所鑄,民不得私為也。自未行新法之時,民間之錢固已少矣,富商大賈藏鏹者或有之。彼農民之富者,不過占田稍廣,積穀稍多,室屋修完,耕牛不假而已,未嘗有積錢巨萬於家者也。其貧者藍縷不蔽形,糟糠不充腹,秋指夏熟,夏望秋成,或為人耕種,資采拾以為生,亦有未嘗識錢者矣。是以古之用民,各囙其所有而取之。農民之役不過出力,稅不過穀帛。及唐末兵興,始有稅錢者。故白居易譏之曰:私家無錢爐,平地無銅山。言責民以所無也。

  今有司為法則不然,無問市井田野之民,由中及外,自朝至暮,唯錢是求。農民值豐歲,賤糶其所收之穀以輸官,比常歲之價或三分減二,於鬥斛之數或十分加二,以求售於人。若值凶年,無穀可糶,吏責其錢不已,欲賣田則家家賣田,欲賣屋則家家賣屋,欲賣牛則家家賣牛。無田可售,不免伐桑棗,撤屋材,賣其薪,或殺牛賣其肉,得錢以輸官。一年如此,明年將何以為生乎?故自行新法以來,農民尤被其患。農者,天下之本,農既失業,余民安所取食哉?今貨益重,物益輕,年雖饑,穀不甚貴,而民倍困。為國計者,豈可不少思其故哉!此皆斂錢之咎也。

  北盡塞表,東被海涯,南踰江淮,西及卭蜀,自去歲秋冬,絕少雨雪,井泉溪澗,往往涸竭,二麥無收,民已絕望。孟夏過半,秋種未入,中戶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實草根以延朝夕。若又如是數月,將如何哉?當此之際,而州縣之吏督迫青苗、助役錢,不敢少緩,鞭笞縲絏,唯恐不迨,婦子遑遑,如在湯火之中,號泣呼天,無複生望。臣恐鳥窮則啄,獸窮則攫,民困窮已極而無人救恤,羸者不轉死溝壑,壯者不聚為盜賊,將何之矣?若東西南北,所在嘯聚,連群結黨,日滋月蔓,彌漫山澤,蹈藉城邑,州縣不能禁,官軍不能討,當是時,方議除去新法,將奚益哉?綠林、赤眉、黃巾、黑山之徒,自何而有?皆疲於賦斂,複值饑饉,窮困無聊之民耳。此乃宗廟社稷之憂,而廟堂之上,方晏然自得,以為太平之業八九已成,此臣所為痛心疾首,晝則忘食,夜則忘寢,不避死亡,欲默不能者也。《易複》之初六曰:「不遠複,無祗悔,元吉。」言過而能改,雖悔不大也。其上九曰:「迷複,凶,有災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凶,至於十年不克征。」言迷而不復,凶且有災,于君道尤不利也。

  昔秦穆公敗於殽,作《秦誓》曰:「唯古之謀人,則曰未就予忌;唯今之謀人,姑將以為親。雖則雲然,尚猷詢茲黃髮,則罔所愆。」蓋悔棄老成之遠慮,用利口之淺謀,以取覆敗,而思補其過也。故能終雪前恥,強霸西戎。漢武帝征伐四夷,中國虛耗,賊盜群起,又喪貳師之軍,乃下哀痛之詔曰:「乃者以縛馬書遍示丞相、禦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為文學者,皆以虜自縛其馬,不祥甚哉!公車方士、太史太卜皆以為吉。今計謀卦兆皆反謬。」蓋始寤公卿方士之諂諛,對不以誠,致誤國事,有悔於心也。故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天下複安。自國家行新法以來,天下之人,心祈口禱,唯冀陛下之覺悟,而拯救其失,以蘇疲民。如望上天之膏澤,日復一日,以至於今。及今改之,猶可救也。過是則民力屈竭,一旦渙然離散,乃始勞心安集,豈不難哉!竊觀陛下詔書,寅畏天災,深自咎責,丁寧懇惻,以求至言,是陛下已知前日之失,而欲有所改為也。若徒著之空文,而於新法無所變更,是猶臨鼎哀魚之爛,而益薪不已,將何補哉!

  陛下誠能垂日月之明,奮乾剛之斷,放遠阿諛,勿使壅蔽,自擇忠讜為台諫官,收還威福之柄,悉從已出。詔天下青苗錢勿複散,其見在民間逋欠者,計從初官本,分作數年催納,更不收利息。其免役錢盡除放,差役並依舊法。罷市易務,其所積貨物,依元買價出賣,所欠官錢亦除利催本。罷拓土開境之兵,先阜安中國,然後征伐四夷。罷保甲教閱,使服田力穡。所興修水利,委州縣相度,凡利少害多者悉罷之。如此,則中外歡呼,上下感悅,和氣薫蒸,雨必沾洽矣。彼阿諛之人,附會執政者,皆緣新法以得富貴。若陛下以為非而舍之,彼如魚之失水,必力爭固執而不肯移,願陛下勿問之也。臣竊聞陛下以旱暵之故,避殿撤膳,其焦勞至矣,而民終不預其澤。不若罷此六者,立有溥博之德及于四海也。

  又聞京師近雖獲雨,而畿甸之外,旱氣如故。王者以四海為家,無有遠近,皆陛下之赤子。願陛下雖徇群臣之請,禦正殿,複常膳,猶應兢兢業業,憂勞四方,不遽自覺以為無複災也。又諸州縣奏雨,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勞,一寸則雲三寸,三寸則雲一尺,多不以其實,不可不察也。又聞青苗之法,災傷及五分則倚閣,其間官吏不仁者,至有抑遏百姓,止放四分以下稅,此尤可罪者也。臣在冗散之地,若朝政小小得失,臣固不敢預聞,今坐視百姓困于新法如此,將為朝廷深憂,而陛下曾不知之。又今年以來,臣衰疾寢增,恐萬一溘先朝露,齎懷忠不盡之情,長抱恨於黃泉,是以冒死一為陛下言之。儻陛下猶棄忽而不之信,此則天也,臣不敢複言矣。幹冒宸扆,臣無任懇切惶懼之至。

  ▼薦范祖禹狀〔元豐七年十二月上〕

  右,臣伏以報國之忠,莫如薦士;負國之罪,莫如蔽賢。臣伏見奉議郎、同編修資治通鑒范祖禹,智識明敏,而性行溫良,如不能言;好學能文,而謙晦不伐,如無所有;操守堅正,而圭角不露,如不勝衣。祖禹乃今正議大夫致仕范鎮兄孫,自祖禹年未二十為舉人時,臣已識之。今年四十餘,行義完固,常如一日。祖禹所為本末,無如臣最熟知。臣于熙寧三年奏祖禹自前知資州龍水縣事同修資治通鑒,至今首尾一十五年。由臣頑固,編集此書,久而不成,致祖禹淹回沉淪,不得早聞達於朝廷。而祖禹安恬靜默,如可以終身下位,曾無滯留之念。臣誠孤陋,所識至少,于士大夫間,罕遇其比,況如臣者,遠所不及。凡臣所言,莫非據實,不敢溢美。今所修書已畢,祖禹應歸吏部,別授差遣。臣竊為朝廷惜此良寶,委棄榛莽。伏望皇帝陛下特賜采拔,或使之供職秘省,觀其述作;或使之入侍經筵,察其學行。自餘進用,系自聖忠。如蒙朝廷擢用,後有不如所舉,臣甘與之同罪。

  ▼再乞西京留台狀〔元豐八年二月上〕

  右,臣先于元豐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受敕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候滿三十個月,不候替人,發來赴闕。至今月此任當滿。伏念臣性雖至愚,粗嘗從學,平生所守,不敢忘信。雖遇布衣,未嘗妄語,況於朝廷,豈敢欺罔?臣今年六十有七,耳目手足,雖未全衰,數年以來,昏忘特甚,舉錯雲為,動多差繆。使之臨繁處劇,實所不堪。非敢愛身,必恐敗事。但臣前後提舉崇福宮,已經四任,坐享俸給,全無所掌。今複有求匄,實自愧心。竊見西京留司禦史台及國子監,比于宮觀,粗有職業。伏望聖慈俯加矜察,特於上件兩處差遣內除授一任,庶使竊祿庇身,以養殘年。則陛下愛物,曲盡始終之賜;微臣陳力,兩遂公私之便。

  ▼乞奔神宗皇帝喪狀〔元豐八年三月十七日上〕

  右,臣先任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於今年二月任滿。臣以數年以來,昏忘特甚,臨繁處劇,實所不堪。尋具狀奏陳,乞於西京留司禦史台及國子監內除授臣一任。未奉朝旨間,於今月七日,忽奉遺制,大行皇帝奄棄天下。臣哀荒摧絕,無地自處。伏念臣自先帝踐阼以來,過蒙知待,特出倫輩,首寘翰苑,繼處憲台,亦嘗承乏,俾佐樞府。臣自知非才,不敢冒居,力辭事任,願就冗散。亦荷矜容,曲從所欲,養以俸祿,不責職業,優遊自便,十有五年。近者書成,又叨進職,褒嘉賜賚,皆踰等比。聖恩汪洋,天隆地厚,未足為諭。奉諱之初,即欲號哭奔走,徑詣京師,奉望梓宮,展臣子之誠萬分之一。又念國朝故事,如昭、厚二陵,未嘗有近臣奔喪之例,加以前已乞留台國子監,未奉進止,彷徨疑慮,不敢輒行。今竊聞觀文殿學士孫固、資政殿學士韓維已至闕下,臣方自咎責,不敢甯居,已於今月十七日起離西京,欲乞亦赴闕廷,隨百官班入臨見於前路,聽候指揮。

  ▼申宣撫權住製造乾糧皺飯狀〔熙寧三年十二月一日上〕

  准都轉運司牒,准宣撫使衙劄子節文,製造乾糧州軍,將𢇲一鬥變造乾糧五斤,仍量支與柴錢。勘會近准宣撫使衙劄子節文指揮,沿邊四路十四州軍,並近裡永興軍、河中府、同、耀、乾州、鳳翔府等州軍,變造𢇲餅皺飯。當司已兩次牒逐州軍疾早變造施行去訖。今又准前項宣撫使衙劄子,已牒逐州將𢇲一鬥變造乾糧五斤,仍量支與柴錢。如闕𢇲,即疾速計置收糴,變造乾糧。所是柴錢斟量支給施行去訖。牒請照會施行者。

  右具如前。勘會先准中書劄子節文:「奉聖旨,今後起發義勇赴沿邊戰守,並令自齎備一月口食,與折將來本戶稅物。若不能自備,只乞於起發州軍預請一月口食齎往者,亦聽。」又勘會永興軍,近准都轉運使司牒,准宣撫使衙劄子,「近准朝旨,義勇上番,令附帯乾糧一秤,至屯戍州軍,須合預行變造乾糧,準備支遣,附帯前去。」右劄送陝西轉運司。檢會近降義勇分番條貫指揮,沿邊四路十四州軍,並近裡永興、河中、同、耀、乾、鳳翔六州府,速行勘會義勇所居縣分近便省倉斛鬥內有𢇲粟或白米,便約義勇合附帯乾糧秤數,中停變造𢇲餅皺飯。如見在𢇲數不多,即一色變造皺飯。仍趁此時月造下兩番令附帯數目,免致非時蒸曬,易為損惡。仍每乾糧一秤,破系官布造袋子封印如法收將來義勇上番日,依數附帯者。

  光竊詳義勇戍守之時,每人逐日給米二升半,其一月口食七鬥五升,若更加乾糧一秤,並器械、衣裝、盤纏等物,竊慮一人之力,難以勝任。兼今來變造乾糧皺飯,須至差配百姓。當此饑饉,民間不易之際,雖雲量支柴薪,亦不能全無搔擾。況即今諸縣官倉𢇲米至少,昨准朝旨,散支第四等、第五等闕食人戶各二石,尚未有備。若更造乾糧皺飯,即將來二三月間,正當闕食之際,更將何物可以救濟?必見大段失所。竊見慶歷年中,議欲出兵討伐元昊,亦曾令陝西諸州製造乾糧皺飯萬數不少。後來既不出兵,其乾糧皺飯所在堆積,經年朽腐,不可複食,盡為棄物。今官中錢谷,比于慶歷年尤更難得,若複造此物,徒使公私勞費,卒無所用,誠為可惜。又國家備邊,若止於戍守,則沿邊自有倉廩,無用乾糧皺飯。今來承准指揮,製造上件乾糧皺飯,仍令十日一申,倉卒取辦。竊慮百姓猜疑,以為國家又欲出兵,必致遠近驚憂,無由解諭,至時不為便穏。光已指揮本路前項五州軍,且未令造乾糧皺飯,更聽候宣撫衙指揮去訖。謹具狀申宣撫使衙,伏望裁酌,早賜指揮。

  ▼乞罷修腹內城壁樓櫓及器械狀〔熙寧四年正月三日上,尋得旨依奏。〕

  准熙寧三年十一月初七日准樞密院劄子節文,檢會近為麟府路豐州及外堡寨官吏弛慢不職,不修完城池、樓櫓、器甲等,已奉聖旨降官等第斷遣,及劄與三路轉運司,遍牒轄下沿邊州軍知委去訖。近又據陝西路提刑、宣撫司奏,華州甲仗庫弓弩不堪,蓋是監官並本州官員全不用心點檢,有誤緩急使用。其鈐轄盧戭坐受優俸,空占當直兵士,略不營職。朝廷已令鄜延路經略司舉官差替盧戭。其華州甲庫弓弩不堪,本州當職官員全不用心點檢,仍宣撫司差官取勘聞奏。竊慮諸路亦有不修完城壁、器甲等去處。

  奉聖旨,令河東、河北、陝西經略安撫司指揮轄下州軍,委官吏子細點檢,須管日近修完城壁,樓櫓堅固,器甲精利。如將來朝廷專差官點檢得卻有未修城壁、樓櫓、器甲等,其應幹官吏,必當依此重行斷遣。劄付本司者。尋依准朝旨行下本路諸州軍施行。近准虢州申州司勘會本州雖系陝西路,即不系近邊州軍。其州城從來並不曾有敵樓、戰棚,為自來霖雨損壞摧塌,及無兵功,累年不曾修築,今來亦不敢專擅役夫修築。已牒在城兵馬都監呂士宣重行檢計損壞城邑去處,才候檢計到合使人功物料,別具狀供申,乞差兵夫次。及據解州申,准兵馬監押狀申,准州牒,備錄到安撫使司牒內坐到聖旨指揮修完城壁、樓櫓等,尋將帯壕寨木匠作頭等檢計外羅城面上只有更屋二十三座,並系年深倒塌,及城壁墜倒,久來亦不曾泥補修完。

  伏乞據狀申上衙,乞差官計料修城人工及創添樓櫓,免致將來朝廷差官檢視,見並不修完城壁及創蓋樓櫓,虛負責降停替。州司勘會舊來城上並無樓櫓,即目城面上闊處只及四五尺以來。今若指揮使行創造,又緣合使人工材料數目不少,今來未敢專擅創修。伏候指揮。

  右謹具如前。勘會管下永興等一十州軍城壁內,有久來已行安置樓櫓完備,亦有城壁低下薄怯,全未有樓櫓去處。其逐州官吏,既准上項朝旨,及見麟、府、豐州官吏,以不修完城壁櫓樓器甲,降官等第斷遣,並華州官吏差替取勘,仍恐朝廷非時差官點檢,例各畏懼,爭欲日近興功完葺,以避譴責。伏緣營造樓櫓,須藉城基厚闊,方可安置。今來解、虢兩州城壁,皆稱闊處只及四五尺,似此之類,須是先貼築城基,方可創修樓櫓。若非大段興功,無以辦濟。況今本路州軍,全闕廂軍應急差使,官庫亦闕見錢收買材料。若是差役人夫配率材料,又緣陝西州軍已是去歲夏麥薄收,秋苗旱損,當此饑饉人戶流移之際,若更如此差擾,必是轉難存濟。兼永興軍一路州軍盡在腹裡,去沿邊絕遠,設若蕃賊入寇,亦未能即到逐州軍城下。其樓櫓修下數年不用,不免損壞。

  今來若盡令與沿邊州軍一例,須管日近修完城壁,樓櫓堅固,器甲精利,顯見官私虛有勞費。欲乞朝廷特降指揮,其沿邊及次邊州軍,即一依近降朝旨修完。所有腹內州軍城壁樓櫓,並候將來豐熟,以漸營葺。其器甲即據不堪數目,逐旋勒作院人匠依程課修整,務令精利。所貴公私皆得辦濟。

  ▼乞不添屯軍馬〔熙寧四年正月八日上〕

  今月七日,准熙寧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陝西河東路宣撫使司劄子,本司近已具奏聞,乞於永興軍、邠州、河中府三州軍易得糧草之處,別添屯軍馬,選差將官專切訓練,逐路不得句抽,專聽宣撫司節制。內一項乞於永興軍駐劄兵馬,差本司準備差使、莊宅使趙瑜充永興軍路都鈐轄,與知府專管訓練者。

  右具如前。臣勘會永興軍所管今年正月一日見在軍糧粗細色斛鬥,共三十六萬九千七百石二鬥四升。據即目本府見駐泊及就糧並本城兵員糧食及官僚請俸等,共約支得向去一十七個月半;馬料三萬七千六百五十二石四鬥二升,約支得向去一十五個月有餘;稈草四十萬六千二百二十二束,約支得一十三個月半有餘。此只是據見在軍馬約度,即不知今來所添屯軍馬計多少數目。若只添一倍之時,其人糧只約支得八個月有餘,馬料只約支得七個月有餘,稈草只支得六個月有餘,所添更多,所費尤廣。又先准中書劄子,奉聖旨,令體量應災傷人戶委的饑乏不能自存者,仰發省倉斛鬥,據第四、第五以下人戶各借二石。

  今勘會永興軍諸縣第四等以下闕食人戶約及十余萬戶,若每戶支二石,共計合支二十余萬石。其外縣雖有糧草,亦是數目不多,更難支充貸糧。若並令在府省倉請領,又更減卻此數,即軍糧約支更不及得上項月數。況去年陝西經夏大旱,入秋霖雨,五穀例皆不熟。其永興軍放稅多者至七八分,即今每鬥白米價錢一百文足,稈草每束價錢二十七文足,雖差官開場糴買,只糴得白米九百余石,稈草全無。兼勘會軍資庫日近雜支錢盡底支絕,准轉運司牒,將三司、提刑司、鹽馬司封樁錢盡數充雜支錢,止及四萬餘貫。除支每月料錢及軍府諸般使用,並不住准轉運司牒支撥往沿邊州軍及應副收買軍期物色,見今無錢支與和糴場糶買糧草,豈得謂之易得糧草之處?臣竊謂大凡添屯軍馬,先須約度本處糧草可以贍養與否。

  今來關中饑饉,倉庫空虛,贍養舊兵,猶恐不足,更添新者,何以枝梧?雖朝廷更于左藏庫、內藏庫支撥銀、紬、絹等,降下本路添助支費,亦不免令州縣配賣與百姓,轉增貧困。況糧草是重滯之物,不可從遠處興販得來,須本處土地所生,方可計置。今饑饉如此,雖多積金銀,高估物價,令轉運司與州縣多方擘畫,其日下所要糧草,何由可得?況即今民間闕食,流移死亡者已為不少,諸縣處處申報驚劫。若至向前二三月後,舊穀已盡,新麥未熟,民間必轉更饑乏。若官中愛惜倉庫,坐視不救,竊恐流移轉多,死亡轉眾,盜賊轉煩,深為不便。竊以戎狄擾邊,手足之疾;百姓離散,腹心之憂。豈可重外輕內,逐末忘本?茲事得失,所系不細。

  伏望朝廷先將陝西諸州軍糧草約度合贍得若干軍馬一年支費,仍須於十分中量留二三分,救濟目下饑民外,如有剩數,然後據數添屯軍馬。若苦無剩數之時,伏乞朝廷更不添屯。儻以邊鄙未寧,須至量添軍馬之時,即乞分散往諸州軍就糧,各委逐處兵官精加訓練,不須聚在永興軍、邠州、河中府三處,更特置都鈐轄三員,候邊事稍定,即乞速發遣歸住營處。所貴公私稍得辦濟。若不如此先約度糧草,但務添屯軍馬,竊恐一旦倉庫俱竭,別有不虞,至時悔無所及。臣職在守藩,不敢不言。所有先准朝旨,令第四等以下人戶借支斛鬥二石,未審今來支與不支。若支與,則軍糧轉更不足;不支,則人戶正當饑乏。伏願聖慈早降指揮,臣不勝迫切之誠。

  ▼奏乞兵官與趙瑜同訓練駐泊兵士狀〔熙寧四年正月十九日上〕

  右,臣准今月三日宣命,差下在京及外處拱聖等十四指揮,計五千餘人,赴永興軍權駐泊,準備宣撫司抽差使,及差莊宅使趙瑜充本路都鈐轄,與臣專管句訓練。臣本書生,叨忝兩制,軍旅之事,素所不知。加以近准宣撫司劄子,坐到教閱新法,令排日各習事藝。臣所管永興軍一十三縣,民事至多,及應副沿邊軍須物色文案填委,每日自旦至暮,未嘗暫閑,實無餘力與趙瑜同監教閱,又不可專委趙瑜獨行訓練。

  又永興軍舊管屯駐、駐泊、就糧兵士,自來並是鈐轄劉斌、路分都監李應之同共管句。今來所添兵士,准宣命指揮,只令趙瑜與臣專管句訓練,所有舊來兵士,不知趙瑜管與不管。若令通管之時,其新來兵士既在永軍駐泊,其劉斌、李應之並是本路鈐轄、都監,豈可卻管轄不得?竊慮向去新兵士不賓服舊兵官,舊兵官不應副新兵士,各分彼我,則致生事,深為不便。所有上件新差來永興軍權駐劄兵士,臣欲乞令本路兵官與趙瑜同共訓練,所貴公共同心,管句得辦。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並申宣撫相公,更賜敷奏,乞早降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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